小城很有幸,几座山围着她,大墩岭是最高点。
山在城的北面,座北向南。从河边看,山的正面覆斗状,像一尊盘腿坐着的弥勒,安闲得很。她占据整个城市的最高点,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到这里第十个年头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的名字。第一次上山是在一个午后,刚刚参加工作的几个愣头青,清闲得脚痒,为了消磨多余的时光,一拨人出来闲逛,出门就能看到大墩岭,爬山自然成了首选。到了山下,有庙,在售票。逃票吧。大家开始找小路。山旁有水管埋设,是灌溉山上的林木的,顺着坡直通上面。好,就是它了。一拨人竟顺着上山的水管笔直地爬了上去。要知道这是一座海拔在两千米以上的高山。在学校我养成了晨跑的习惯,初到小城的第一个早上,我沿着跨河而过的干道跑步,不到几百米就起床嘘嘘。这太不正常了,在学校跑十公里的状态也不过如此。这是高原教会我的第一课:氧气缺乏。这里的山是缺少人文景观的,但是大墩岭例外,山顶上竟然有一座公园,雕塑、水池、回廊、城堡,一应俱全。旁边的杨树林子里,还开了一处茶园。这么高的地方,也不知哪些闲人来此消遣喝茶。虽然是公园,但是山上了无人迹,太清净了,不是年轻人呆的地方,此后再没有来过。
七八年之后,因为工程施工的事儿,我再次造访大墩岭。地质环境研究所的教授们研究黄土,在小城选址,大墩岭最高,有很厚的覆盖土层,这里成了钻探施工地之一,布设的孔位恰巧就在茶园里。工人们住在茶园旁的欧式公园里,在城堡里架上床板做宿舍。由于很少人来,城堡并没有完工,门窗都缺胳膊少腿的,内墙还是毛坯的。技术员小白和机长大王的家都在市里,但他俩也住工地。下午,大家刻意挽留我。小白说,我给你炖一锅野味尝尝。哦,这里有野味?小白说,野鸡野兔多。我知道这小子自打娶了云南媳妇,胃口越来越杂了,啥都能吃到。晚上,我留在了山上。钻探黄土技术是不易的,研究所要求取样率要达到百分之百?;仆帘怀逑匆阂怀逡桓龃罂吡倚狙啡〔还?,弄不好得挪孔重新打,两人正为这个发愁呢。我只好陪陪他们。山上静极了,站在崖畔,山下的灯火遥遥在望,隔着雾霾,忙忙碌碌的,只是没有声响,好像看默片。晚饭,这两家伙派不带班的班长灌我,我不胜酒力,躺倒在地铺上。半夜里,一阵特殊的声音将我吵醒。啥声音?棉质的门帘噗噗哒哒地拍着,塞窗户的塑料纸嗤嗤啦啦地乱响。是起风了!好熟悉的感觉,我的醉意全消。和戈壁上的烈风相比,这里的轻柔了些。慢慢地来了,生怕扰了你的梦似的。初秋的山岭,衰草遍地,风一过,唦唦唦唦地,像下雨的声音。黑刺和红柳这些灌木也在风里呜呜咽咽地叫着,杨树叶子哗啦啦地附和着。一曲自然之曲,久违了。城堡高大,在这山顶上实在招风。未完工的窗户被这些从不知名的地方来的精灵轻易地攻破。风嘶嘶钻进来,在城堡的墙壁上拂过,打着卷在屋子里逡巡,带起屋顶的细土,落了我一脸的灰尘,这是大墩岭在那个秋日的晚上给我的见面礼。一缕秋风一捧土,大自然的问候,好清爽。
地质队的人在野外走惯了,常歇不下脚来,大墩岭成了我练脚力的首选。北禅寺占据大墩岭的阳坡地,是山的门户,人为的景观,香火味太重。我得选择别的途径上山。西侧坡下有一个村子,村里的房子在山坡下就着地势迤逦排布,一路向上。靠山吃山,这村子八成有上山的小路。我一路走,一路问,走到村子的最高处,一条巨大的水渠横在山腰上,水不紧不慢地流着,前方做了一个很陡的散水,下游是一座小型发电厂。我跨过渠道上的铁栅栏,过了这道天堑,到了山跟前。果不然,一条小路在沟里蜿蜒而上,隐没在土坡后面。坡道很陡峭,基本上没有回身的余地。我攀着柠条和蒿草,慢慢地爬行,一路上得山来。这座山看着很贫瘠,其实到跟前,还是有惊喜。杂草丛里时不时探出一根野韭,顶着一朵紫色的花,叶子窄而细。我撅了一根,挖出球形的根尝了尝,辛辣中带着香甜,还有沙土的涩味。转过来看,在坡的背阴处,有更多的紫色脑袋晃动,那热闹劲儿挺招人爱。有的一棵小苗上顶着两朵紫花,毛茸茸地,憨态可掬。贫瘠挡不住生命的绽放。我掏出“小卡”,用微距将她们的笑脸定格。
一山看着一山高,这座山头只能叫做岭前的一个小台阶。如果把大墩岭比作弥勒的头,现在所处的位置只是脚踝而已,我的目标是顺着他的“右臂”攀上“肩膀”,到达峰顶。中间的这一段才是真正考验耐力的?!扒氨邸笔且蛔蛊鸬纳搅海芏?。爬山时,脚面基本和小腿成四十五度脚,挪动每一步都要脚掌给足支撑,从小腿到后背的筋骨和肌肉,从未如此沉重地负荷?;仆恋纳狡?,到处都有山雨冲出的沟渠。有的地方甚至被雨水旋蚀开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洞壁垂直,塌陷的崖壁露出了山的真实腠理。尽是灰白的黄土,没有夹杂其它杂质,来自蒙古高原的馈赠。草丛里不时扑棱棱地飞出两只野鸡,咯咯咯地滑行到另一处山坡,叨扰了,小夫妻?!八崃锪铩焙苣秃?,斜坡上留不住啥水分,它依然长得很茂密,小路两边的枝桠甚至搅合在一起,我不得不俯下身子钻过去,或者干脆用身子挤过去。枝干有刺,很扎人。借过了,小灌木。刚长开的马尾松和杨树是山坡上的点缀,可以倚着歇一会儿脚。登山的运动极限适时地到了,呼吸急促,汗珠子直冒,小腿泛酸,灌了铅似的挪不动。屡次登山的经验是,尽量不要看山顶,把山顶暂时放在脑子最深处。先看好眼前的两三步。每一段都是一个目标,完成一个目标,积累一次信心,成功一截,希望越大。
在山下看,总以为大墩岭就是最高点。最近看到一篇游记,一位徒步爱好者说,大墩岭以北的那个山头才是大北山的最高点。果不然,站在岭上,可以看到,北面仍然是连绵不绝的群山,一溜翻滚着巨浪滔滔不绝,从红色到土黄色,从浅灰色到深黑色,一直到目力不及的远方。东侧一条大沟,沟畔上,有小路直通到山村里。村口一株大树,几户人家,倚着山坡居住。没想到,只隔一座山,就城乡有别了。为看更多风景,我决定下山不走回头路,另辟一条路子下去。山左侧是一条小路,一直延伸到宁寿塔。这条道明显走的人多,中间的缓坡上还盖着一个瞭望台,中间的林地上有一座歇脚凉亭。顺着杨树林荫往下一直走,出了这小片树荫,似乎没有路了。隐隐的,一条羊肠小道没在黑刺丛里。往下摸索着前行,竟然钻到一片坟地里了。此时可以远远地看到断崖,下面就是水泥公路。要下去,看样子非过坟地不可。本地土著的最后归宿都选择在山坡上,他们是那么依恋这里,归去后仍然背倚大山,向着阳面躺着。尘归尘,土归土,生于斯长于斯,最后长眠于斯,到了还是离不得这座大山。
每个人心里都有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