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吉檀迦利》
来源:作者:袁为平时间:2014-06-07热度:0次
姥姥病重,肺癌扩散至腹腔,又因肺部感染昏迷。父母赶去时,我尚耽误在家。妻子在单位上班、儿子在学校上学,正午亮堂堂的家里,剩我一人惶惶不安。随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吉檀迦利》,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诗集,191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翻开的那页上写着:
“这正是应该静坐的时光,和你相对,在这静寂和无边的闲暇里唱出生命的献歌。”——《吉檀迦利》,第5首,第4节。
1.
姥姥有七个孩子,五男两女,第四个出生的大女儿是我的母亲。在我有了孩子以后,某次和姥姥闲聊时她忽然有些骄傲,说:“我养了七个,都养大了,一个没死?!痹谒哪暝吕?,那一定是很了不起事儿了。
对这个话题姥姥谈兴很浓。老几爬树摔断过腿,老几饿昏过,老几生过场吓人的病,孩子多没人照看,老几差点从炕沿爬进开水锅里去……“都给他们养活了。”姥姥满足的说,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活像被摩挲出油光的老核桃。我陪她笑,并不断的装出惊讶的呼声。
“那时我不晓得它离我是那么近,而且是我的,这完美的温馨,还是在我自己心灵深处绽放。”——《吉檀迦利》,第20首,第4节。
2.
打我记事起很长一段时间里,姥姥都住在城边上的一座两进小院里。两间土坯房、三间砖瓦房,院里还搭着些简易的煤池板房什么的。养过两条狗,曾经有段时间养过鸡和兔子。
满院子跑小鸡的时候,我正上初中。鸡圈门大开,小鸡欢实的满院子啄食。姥爷蹲在门檐下抽旱烟,姥姥在旁边的土灶上拌鸡食,我们几个孙子外孙在院里打闹。一不小心,我竟踩着了一只黄嫩嫩的小鸡,眼看着它蹬腿歪嘴就活不成了。姥爷气的吹胡子瞪眼,追上来就要抓我,却被姥姥赶前了一步,攥着我的手腕进了屋。姥爷在背后训斥,姥姥什么都没说,只叹息着发出“咦……咦……”的声音。音调独特,像唱戏一样,至今想来仍觉好笑。
“云雾遮满天空,雨也不停的下。我不知道我心里有什么在动荡不安,我不懂得它的意义?!薄都村壤?,第27首,第4节。
3.
姥姥性格直爽。饥荒年代里生产队开忆苦思甜会,大家纷纷控诉旧社会歌颂新生活。轮到姥姥,姥姥问:“说实话?”“嗯,说实话?”于是姥姥梗着脖子说:“我没文化,不会忆苦思甜。我只知道以前能有饭吃,现在快饿死我!”扪心自问,我是不敢那么说的。
听姥姥说,也是那前后不久,大炼钢铁,家里但凡沾点儿铁星的东西都被缴去炼了钢。姥姥那性格,碰巧又没什么政治觉悟,便以家里人多为借口死活留下了一口大铁锅。我说,其实那年代谁家里人都多,不过不是谁家都有我姥姥。说到这里她又笑的像枚老核桃,我也为她骄傲。
姥姥这性格到底也没变。老了以后,有段时间她家附近闹蟊贼,专门偷抢老人的财物。没想到有天就被姥姥碰见了这么一个可疑的家伙。他跟着溜达回家的姥姥走了半条街,眼看拐进了僻静的巷子,行迹也愈发可疑。不想姥姥突然回头,跺脚大骂:“小兔崽子不学个好!干个下贱事!滚远远的去!”竟把那家伙吓的落荒而逃。为这事儿,姥姥自个儿得意了好些天,却也让家里人担心了好些天。
“在那里,心是无畏的,头也抬得高昂?!薄都村壤?,第27首,第4节。
4.
姥爷十几年前去世,照片一直在姥姥的屋里摆着。姥姥时不时会供上些家常饭菜或者时鲜水果,不过却很少燃香。
姥爷当了半辈子医生。退休已久,能佐证他医生生涯的事物并不多,其中有一只漆着红漆的木头箱子。姥姥打开箱子让我瞧,箱子怪沉,打开分三层,结实又古旧,塞满了药瓶纸包。“你姥爷跟郎中学医生,学得好,不大点儿就让到地质队上班了?!崩牙阉嫡饣笆毕褡匝宰杂?。
箱子后面有只断了柄的小铝锅,铝锅里放着几本被塑料袋层层包严扎牢的证件一类的东西,落了厚厚一层灰。姥姥把方方正正的塑料包放在一边,却说起那只小铝锅来。那是在姥爷小时候,日本鬼子跑了,他在炮楼里捡的。据说我小时候还喝过用它热的牛奶呢,对此我依稀有那么点儿印象,只不过不知道姥姥为什么说起这些。
关于姥爷,看得出来,姥姥肯定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她只说了这么多。
“万物奔涌向前,它们不停留也不回顾,任何力量都不能挽住它们,它们奔涌向前。”——《吉檀迦利》,第70首,第2节。
5.
城市搞拆迁,两进的小院没了,换了位于二楼的两室一厅的一套房。单元楼当然没有小院的敞亮,一段时间里,姥姥也总是怀念她的小院,可也往往只是稍言即止。住了一段时间后,老人家总算有些习惯了,甚至还夸过楼房的干净。
楼上楼下装修,又添了新烦恼。儿子女儿们盛情邀请她来自己家住,姥姥却总不愿意离开她自己的这个窝。后来忍不住装修噪音的烦扰,总算答应了。她在每个家都住不长久,就闹着要离开——毕竟不是自己住惯的家,多少总有不习惯的地方。在儿子女儿家里住了一圈,最终没等自己家邻居装修结束就又搬了回去。
经过这样的一番折腾,姥姥的身子日渐衰弱,添了好些不曾有过的毛病。
“就是这笼压弥漫的痛苦,加深而成为爱、欲,而成为人间的苦乐;就是它永远通过诗人的心灵,融化奔流而成为诗歌。”——《吉檀迦利》,第84首,第3节。
6.
后来这几年,姥姥的孙辈们陆续结婚、生子。每个人的婚礼纪录上都有她老核桃一样的笑脸。她已不大能叫上重孙、重孙女的名字了,只是爱夸赞孩子们身体好、都聪明。
再往后,查出癌症,已经是晚期。家人相对,总会说句“老了,老了?!庇锲统?,像是在安慰说者自己。
一个大家庭,就像一棵枝繁叶茂大树。当姥姥昏迷的消息传来,我听到了大树根系断裂的声音。
“像一群思乡的鹤鸟,日夜飞向它们的山巢,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全部的生命,启程回到它永久的家乡。”——《吉檀迦利》,第103首,第4节。
关于我的姥姥的故事,这世间,恐怕只会有此一篇而已。一个生命,认认真真的活过,寥寥数人记得。关于她,我不知道的更多,我想知道的更多。如果姥姥还能清醒过来,我想和她再好好聊聊。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