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端挑起诗文之秤
来源:作者:董一佐时间:2014-07-30热度:0次
指端挑起诗文之秤
---惜婉儿
【仇】
她在一场仇恨的酝酿中降生。命运赐予她称量天下的秉赋同时,也将她送入黑色的漩涡中心。
她本来可以有显赫的身世凭依,本来可以有锦衣玉食的童年,可是,一次宫廷权力的角逐,襁褓之中的她,瞬间乾坤翻覆,由贵而奴。
智丽的源头---郑氏,一个伟大的母亲。用柔弱的身躯,独自背负起一个家族的重力,从零点开始,甚至从负数开始,为娇嫩的幼女撑起一片翠蓝的尽量减少渣滓的天空。不让仇恨的种子泛滥,培植起一棵剥离了痛楚记忆的芙蓉。
而当炸雷轰顶、黑幕落下的那一刻,作为妻子的郑氏与庭芝殷殷诀别的那一刻,以及其后的无数个日夜,也许并不是婉儿掌管宫中诏命时,所自然流露的月落江澄、波澜不惊。
更可能,更合情理的是,排山倒海的仇与恨奔涌于郑氏心中,意念里的恨涛,足以淹没端坐庙堂之上的那个女人。
一心如鼎,烹煮着失落、忧伤、悲痛、自怜、彷徨、绝望、羞愤、仇恨的汤,几欲沸腾。凝成的一恨,是鼎最直接的出口,最切近的指向。恨与爱一样,有着令人坚强的力量。
也许,心头萦绕过的怨毒杀伐,在想象的天宇里,早已将那个影子吞之啖之,碎成齑粉。也许,不只一次构思过精密的复仇计划。复仇,是怀中婉儿之外的另一极生命的支撑。
沧海桑田,时间的手轻轻抚过。抚慰千挫万磨的疼痛,抚慰骇浪湍急的心海。蓦然一日,郑氏在婉儿澄澈如水的眸子里,看到自己被仇恨摧折的面容。那是年轻却布满风霜、美丽却哀伤扭曲的面容。
怔住,惊醒。多少时日里,仇,比天大,比海深。恨如茧,束缚着手脚。恨如虫,啃噬着心灵。郑氏意识到,自己的人生路,已然被仇恨侵蚀,新月般的婉儿何辜,一生也要绑定在仇恨之上?
在恨的旅途上耗尽了精力,婉儿的母亲,开始悬崖勒马式的警醒。但,从意识的初醒,到真正的无怨无尤,似乎仍然需要几番挣扎几番锻造。人间是炼狱。
通常,仇恨激起的联动反应,要么被回赠以更大的仇恨,要么在来得及回赠之前,借时光慢慢磨蚀乃至消弭。还有第三种反应,那就是将仇恨包容,像河蚌包起沙子变做珍珠。
不知道需要多么宽广的胸怀,多么深厚的识见,多么强大的心灵。也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次碰触仇恨的深渊、人生的边界,经过多少次轻重的权衡、情感与理智的斗争。郑氏,婉儿的母亲,终于把满腔的仇恨放下,把过往的荣华放下,坦然面对必须面对的现状,给婉儿一个正面的教育,阳光的启迪。
时光漠然的面孔,终于展露出一丝笑容。婉儿降生十四年,因有郑氏博深高蹈的哺育,一树含苞的芙蓉,开始绽香摇曳于大唐的深宫。
而郑氏所抵达的境界,应是一种物我胞与的大境界,在仇恨之外。天空明白那是怎样的包容,大地知晓那是怎样的承载。
【遇】
公园677年的大明宫,一名绝世女子遇合另一名绝世女子,在时光的尘将所有的仇掩埋之后。
几十个春秋,只是历史长河溅起的微弱浪花。两粒微弱生命的相遇,又是浩瀚宇宙间怎样渺绝的概率?
一个雍容华贵,一个温婉婷丽。当那束带着揣度、欣赏、审视、追忆、懊悔、惊讶等多种意味的混杂目光,穿透、围覆、托起婉儿的身体、婉儿的心智、婉儿的灵魂之时,那束目光的主人---武后,是否恍惚间,在打量已隐于铜镜深处或隐于心灵深处的那个十四岁的媚娘?
需要什么样的惊世华彩,才能让心高气傲的女皇如此刮目相看,当即解除婉儿的奴婢身份?需要什么样的深度契合,才能容许狭窄的王座旁一个身影28年的长久伫立,才能不风化一颗心28年矢志不渝的追随?
是月亮与太阳的互映吗?是山与水的相濡吗?是风与云的对视吗?还是琴与箫的同调,远与近的共鸣?或者是一朵花和另一朵花的高山流水,伯牙与子期般的此珍彼敬、水乳交融?
婉丽的那一个,长成强悍的那一个的翅膀,长成后者情志的延伸。后者的影子覆盖着前者的影子,视前者为肱股为儿女为知音。
一次次巧妙的对答,一桩桩事件的处理,一摞摞奏折的批复,小至一个微笑,一个眼神,沿着曲转的光阴,渗入大明宫的日夜,浇铸信任的金锁,垒起千秋的功业。
一双足以撼动大唐王朝的素手,挽住了一双足以称量天下文章的素手,自此,一种恰如其分的互补和一种彼此彰显的互依,在宫阙间一撇一捺地精彩构筑。
因了武后的赏识,婉儿获得施展才华的空间。因了婉儿的辅佐,武后得以优游宫内宫外的竞逐。
炫目的鸾与凤,翱翔在唐周的天宇,羽翼飘飘,拂动大殿檐角的风铃,响彻浩大的时空。
两位绝世的才女,演绎旷世的相逢。
【文】
婉儿多才。才华二字,是婉儿生命的重心,提挈婉儿的一生。凭此承宠,凭此晋升,凭此兜转铺展人生的旅程。
锦绣心胸如何织就?哪一丝来自《诗经》?哪一线来自《史记》?哪一灵智来自颖悟?追根溯源,无法辨认清晰的脉络。但,一句“才华横溢”,一句“明习吏事”,道出婉儿的聪敏,也道出潜伏在血脉里无声却强大的遗传威力。
一比无穷,一的意义是否只是突破零?存诗三十二首,比照散佚文集二十卷,存与佚之间是怎样的悬殊?苦心凝结的思想精粹,化作片片飞雪,杳然于人们的视线。一个声音说:既然不被珍惜,莫如尽数收回。寥落的沧海遗珠,能否折射整个大海的波澜?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这首屡被提及的《彩书怨》,相信读到的每一位女子,都会勾起淡淡的哀愁与绵绵的思念。无论她是否真正拥有过刻骨铭心的情感,心里是否隐现着一个完美的影子。如果把婉儿其他所有信息隐去,是否会以为这是李季兰或鱼玄机的心曲?
“仰循茅宇,俯眄乔枝”,“凿山便作室,凭树即为楹”,“渐觉心神逸,俄看云雾低”,心如藤,宫廷幽深,并没有束缚婉儿的活泼。念如缕,人心平仄,诗的清泉亦没有在险恶的争斗中窒息。
一支笔,幻化多种风格。婉儿常代帝后公主同时赋诗,且能众篇并作而采丽益新。中宗复位后,以婉儿为词宗,称量天下诗文。一双纤纤素手,打舵宫廷诗绮错婉媚的审美方向,驶向“神来、气来、情来” 的盛唐气象。郑氏昔日渺茫的梦境,相隔四十余年浩浩光阴,得到震动河山的回响。
曾云势若连璧的婉儿,她的文采亦成并蒂。一诗之功,足垂千古??墒牵杂谏?,只是精美的镶饰,或是不可过多期待的人生佐料。为稻粱谋,婉儿立身的正业,是奏章的批复和政令的拟定。中宗复位之前,朝廷文告均由名儒学士草拟,同时待诏禁中者多人。中宗复位之后,婉儿独当书诏之任,“以一人之力,批复四方的表奏和草拟朝廷的政令”。婉儿的才干,令时人和千载后的今人叹为观止。
中宗复位的五年期间,应该是婉儿生命的巅峰时期吧。家族的倾颓与仇恨已沉入水波之下,望不尽的人生终点,是刀光剑影还是风和日丽无需去管,姑且安放一颗诗心与世沉浮。
从来,世事纷扰,不可捉摸,且在这借来的短暂时光片断里,努力绽放出绝世风姿。
【略】
人多之处,常为滋生是非之处。利大之所,即为助长争斗之所。
自古以来,宫廷都是明争暗斗最为酷烈的地方。婉儿能够两朝专美,世人以为,风华绝代的另一面,是长袖善舞。
言为心声。读婉儿的诗,那样真挚的情怀,那样洒脱的胸襟,不是故作风雅就能蒙骗世人的。如果可以选择,婉儿可能会成为另一个薛涛??墒?,醉心山水与诗文的婉儿别无他择,太深的背景,太高的才气,似乎生下来就注定,要在这华丽的樊笼里缠斗一生。
聪明的婉儿不会不知晓,郑氏目光后面隐忍的愿望,以及祖父压在舌根下未吐的遗憾。熟读古今圣贤书、心胸气度不俗的她,怎能不感同身受,兴起庄严的使命感?
她必须把小我的偏喜偏好放下,无怨无悔扛起家族复兴的大鼎。
外无援手,内无帮扶。孤单的婉儿,如何在武姓与李姓互相涂抹的缝隙间游走?柔弱的婉儿,如何在皇帝与皇后、太子与公主的纠葛间周旋?如何将一团魂魄,修炼得能大能小能曲能直,散之为珠聚之成海?
蜕变,再蜕变。梅花妆事件之后,婉儿清醒意识到自身力量的弱小,意识到坚持己见的代价。痛定思痛。让呼吸的频率,变得和周围同潮同汐。让身上的色彩,变得和周围一样斑斓。与世共清浊,只守住心中的一道底线。
权力漩涡中的婉儿,手中握的是笔,却在刀刃间穿行。宫里的每一位人主,都是一座座不容忽视的山,婉儿拥有多大的舞台与空间?
任江山变换,婉儿宫中33年宠幸不衰。专掌制命、权倾人主、称量天下、拜为昭容,撑起一圈圈光环的是什么?联缀一项项荣华的又是什么?表面的光鲜下,有多少破碎、厌倦和无奈?她抵押出去的都是多么珍贵多么神圣的东西,是否只有婉儿自己知道?
当箭离弦,被迫还是趋就,婉儿无法回头。
【祭】
公园710年7月,李隆基联手太平公主攻入内廷。手起,刀落,一片洇红。一朵艳丽的花萎谢,婉儿终于成为政治的祭牲。
惨淡了倾国倾城的花容月貌,结束了恒掌宸翰、裁决生杀的大权。那美丽的头颅,曾输出多少惊世的华彩。那握笔也握印的双手,曾绽出多少瑰丽的奇葩。
生命之坚韧处,海啸飓风也不能摧折,就像,上官家族沉沦后的复兴。生命之脆弱处,如飞羽,如飘蓬,一个不可预知的时间,一个看似无关的事件,就能倾覆进行着的生命。
比时间冷漠的是否是人心?下令斩杀婉儿的,不是一介草莽,而是辞彩华瞻、具有极高艺术品鉴力、懂得怜香惜玉的李隆基。宫廷政变之际,才华横溢的婉儿,在他的眼里是否只是急需铲除的政敌?宫廷角逐的残酷,让人心生颤栗。
在不可抵抗的命运面前,在宿命降临的前一瞬间,阅尽千帆的婉儿,心里翻卷的是怎样的巨澜?她会因棋错一步而懊悔不已,会惋惜未竟的诗文与事业,还是早已在云谲波诡的斗争中练就了随时准备迎接死亡的平然?
也许她会用几秒的时间,瞭望宫阙里的一生。也许她会用几秒的时间,深情眺望她母亲安卧的方向。生命多么短暂,就像这仅剩的几秒时间。她累了,早已身心疲惫,想回到母亲怀里的初啼。她的使命已经完成,其他都是可有可无的余生。
有人帮自己卸下面具铠甲,不管是安详自然的,还是惨烈决绝的,都是形体回归泥土的方式,不必过多计较。万物逆旅,作为天地之过客,贤与愚并没有太大的不同。聪明如婉儿,达识如婉儿,看重结果更会看重过程。
生命的意义,仿佛重如天地,又仿佛轻若浮萍。
婉儿去??沼啵凡崽鞠⑸?。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