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禾的故事
来源:作者:龙立霞时间:2014-08-06热度:0次
你在城市里,想看看秧禾真正的样子。让我来给你讲讲秧禾的故事。我是真真正正在稻田里呆过的,我曾是千千万万棵秧禾中的一份子。
我童年的记忆是和稻田分不开的。打记事起,我的生命的光阴,除了责无旁贷地赋予了学校和家,其余大部分都献给了稻田。父亲对稻田有着浓厚的感情,从年初的春耕开始,稻田就像一个受孕的母体,备受呵护。以至对耕牛、犁铧、谷种、扁担、箩筐等,与稻田有关的东西,都关爱有加。父亲耕田,就像是在编织一个美好的梦境,总是小心翼翼,犁铧在稻田里划过一道又一道梦的牵引线。而年幼的我,除了讨田水,为父亲送饭,更多的时候是站在田埂上看父亲耕田。父亲总是觉得耕得还不够完美,让耕牛把梦境填补得更加充实和丰满。豆大的汗珠,从父亲黝黑的肌肤趟过,滴落田间,荡起一层层微弱的涟漪,像一个个甜蜜的小酒窝。汗珠滋养着田土,让稻田在无微不至的爱护里,感受着人世间最大的幸福。
父亲对待谷种的态度,一如对待稻田的温柔多情。我总是喜欢跟在他的身后,缓缓地围绕着稻田深情观望和守候。那一粒粒金黄的谷粒,散发着一种迷人的光芒,让人有些痴迷。父亲像寻找宝藏般,用温热的目光从每一粒谷种的身上趟过。那眼神,也散发着一种光芒。像每个父亲望向自己深爱的子女流露出来的那种光芒,让我无法用言语去形容。从那刻起,我渴望成为稻田中的一份子,就如那平卧在柔软田床中的那一粒粒谷种,尽情地畅享一春的阳光和雨露,还有父亲温热的目光。我仿佛就是那柔软田床中的某一粒谷种,因受父亲深情目光的感动,内心的热流让身体不断膨胀,渐渐撑破那层坚硬的金色外壳,一根幼嫩的根须缓缓从身体里衍生出来,兴奋地钻入柔软田床温热的泥土里。紧接着一支嫩芽搓揉着惺忪的双眼,充满新奇地伸出头顶,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全新的世界,然后贪婪地吸吮起温暖的阳光来。父亲突然指着某处兴奋地叫唤,让我快看。显然他已发现,那一棵新生的秧禾正在金色的阳光里随风轻轻舞动,在向我们友好地招手。
秧禾的成长,一般要经过两次移植。就像我们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不断地变换学校一样。秧禾在这样的迁徙过程中,得以脱胎换骨。秧禾的第一次移植,是在秧禾刚长出不久,大约长到5公分左右的时候,我们习惯管它叫栽秧田。父亲从来不让我栽秧田,原本栽秧田活计不算太多,一般一户只栽一坵秧田,甚至有几户共栽一坵秧田的情况。最主要的还是担心年幼的我栽不好,让小秧无法成活,影响一年的收成。栽秧田需要心思的细腻和耐心,那一棵棵幼嫩的秧禾,就像一个个嗷嗷待哺的新生儿,需要小心翼翼地侍奉。我第一次栽秧田,是在上初中的时候。一位远亲在我就读的中学教书,他对稻田有着同样的深厚的感情,不愿让老家的几坵稻田撂荒,就让我们几个熟识的学生周末帮他一起去栽秧田。握着那一撮撮幼小的秧禾,我想到了父亲。父亲对待这些幼小的秧禾就像对待自己的子女一样,当秧禾从他粗糙的手掌上划过,落入温润的田床,秧禾除了感受到温热,疼爱,或许更多地是感恩。于是,小秧禾在晨风夜露里疯长,很快便迎来了它的第二次移植。秧禾的第二次移植,让所有的稻田焕发出全所未有的生机。所有的稻田在经过一冬的沉寂和一春的守候后,终于盼来了让他们再次成为母亲角色的那种温馨的时刻。这个时候,总是人越多越好,四亩稻田对于一个只有两个主要劳动力的家庭来说,总是显得太过于宽阔。即便有三个儿子的帮衬打杂,栽完所有的稻田也要四、五天。面对这种每天需要弓腰劳作十二来个小时的高强度劳作,常常让人感到绝望。但想着秋季会有个好收成,又乐在其中。20公分左右的秧禾经过一家人的辛勤移植,从一坵秧田扩散到无数坵稻田。仿佛一瞬间,整个田园坝子变了样。水中鱼,空中燕,一打打翩翩飞舞的蜻蜓和蝴蝶,还有那染绿所有田畴的秧禾,仿佛一夜星雨点亮了所有的生命,让整个田园坝子充满了诗情画意。
在时而多雨,时而炎热的夏季,秧禾渐渐脱胎换骨脱落成一个个风仪玉立的女子,散发出成熟女人的气息。这个时候,父亲总是让我和他分成两队,负责为自家的稻田讨田水。水,现在变得和滋养我们生命的粮食一样重要,成为秧禾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东西。在父亲和我的小心呵护下,一棵棵秧禾幸福满足地成长着。有些秧禾开始变得娇羞,容颜焕发出异样的光泽。是的,她们的身躯在一天天变粗变大,开始孕育起不断成长的新生生命。这样的生命历程是我所无法感悟的,但看着这些美丽的生命在灿烂的阳光里,露出知足的笑容,我相信这是她们的生命中的另一种美好。我仿佛听到众多斑蝉的吟唱,若隐若现,像一曲曲狂欢大合唱。父亲告诉我,在家乡的寨头石桥旁的大树上,众多的斑蝉在集结,狂欢的号角已吹响。难道斑蝉也能感受到秧禾的这种美好?陶醉在斑蝉美妙歌声中的秧禾,不知不觉已抽枝展叶,露出一串串青涩的谷穗。
大凡世间能够结出丰满果实的植物,总是要先开花后结果的。秧禾也会开花,这些细小的洁白的花朵长在刚露出的青涩的谷穗的谷粒上。这些花朵美丽而不张扬,静静地开放在绿叶庇荫的田野里。鱼儿们最是喜欢这个时候,大摇大摆地在田间畅游,不时故意撞上一棵秧禾。伴随着秧禾的摇曳,这些洁白的花朵纷纷下落。鱼儿们便开始兴奋地大口大口地吸吮到嘴里,让一丝丝花香划过喉咙,沁入心脾。父亲告诉我,秧禾摇花的时节是钓鱼的最佳时机。于是我们去屋后的油茶山上挖掘出一些躲在泥土深处避暑的蚯蚓,直奔田间。在稻田里钓鱼和在溪边钓鱼不同,稻田里的秧禾太过茂密,无法常规地进行垂钓,需要脱鞋进田里鼓捣一番,把秧禾挤向四周,留出一团开阔地,便于放钓。同时因鱼儿们喜欢碰撞秧禾的声音,总会过不了多久就聚集过来,以为会尝到更多的花香。哪知聚集过来,竟然发现还有更美味的蚯蚓供奉,就像人们突然看到难得的野味一样,早已馋得流下口水,哪里还会留意会有机关埋伏。这让钓鱼变得既简单又有乐趣。
伴随着炎炎烈日,青涩的谷穗变得越来越饱满,有着和一叶知秋同样的效果,让人意识到秋天的到来。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秧禾知道自己的宿命和使命。这些70公分左右的秧禾变得更加丰满,更加风韵成熟。她们在阳光里,笑得更加灿烂,更加妩媚动人。和着金色的阳光,她们开始披金戴银,像一个个婚后的少妇,金银首饰越积越多。父亲告诉我,是时候开田放水了??锓潘哪康氖侨玫咎锏哪嗤帘涞酶捎?,便于收割稻谷。如果放水早了,谷穗上的稻谷就会不饱满,减少收成。如果放水迟了,稻田的泥土就不干硬,不便于劳作。父亲总是能很好地把握开田放水的时机,这让我为之折服。伴随着开田放水,还有一件趣事,就是抓鱼。随着田水慢慢放干,那道竹子做的帘子(开田放水的一种工具)总是把鱼儿们拦在稻田里,鱼儿们在稻田的放水沟里越聚越多。哪怕是瘦弱无力的我,也能在这时抓住几条大鱼,这难免让人激动。
收割稻谷是一件既让人煎熬,又让人激动的事情。炎热的阳光的炙烤,让人无法喘息。豆大的汗珠,从父亲黝黑的肌肤趟过,滴落田间。这次没有涟漪,甚至汗珠刚落入田土,就立即消失了,仿佛从来没发生过。父亲总是一边收割一边估算着收成,掂量着一年劳作凝结的结晶。秧禾在这里走到人生的尽头。秧禾被一刀刀截肢,稻田里到处留着一簇簇秧禾的脚,冒着水清色的液体。一捆捆被截肢的秧禾被抱到打谷桶(一种四方的打谷用具)或打谷机里,稻谷被残忍地从秧禾的身体上一粒粒撕扯下来。如果秧禾能发声,我不知道秧禾是否会叫喊,会哭泣。这对于秧禾,难免是痛苦的,仿若孕妇分娩的阵痛。但我相信,秧禾终究会展露笑颜。就像那手捧婴儿的产妇,看到自己亲身骨肉瞬间流露的温情和笑容。就像那立于冬季水田里的稻草人,迎着初升的太阳,露出的那丝满足的微笑。
有时候,我多想成为一棵秧禾,在真真正正的稻田里呆着。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