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雨疏竹,细云雾松。清明,我又站在灯盏窝山坡上,那里有一座坟茔令我记挂。放眼望去,远山苍茫,白云飘渺,山与峦叠叠相连,谷与峰错落有致,云里隐约着苍翠,苍翠间绕着轻纱,透过峰峦的隙缝可以看到一条古道蛇形般穿过,若有若无。暗香涌动,细风袭人,吸一吸鼻子,清香微醺。不远处的杜鹃,红的像火,紫的煊赫,一丛丛漫散山坡,夹杂着雪白的野桂,淡黄的紫藤。不远处几棵青松矗立,虽不伟岸,但是却有一种静穆。那坟茔就在青松旁,上面落满了松针,有几许野蒿摇曳,一块麻石碑爬满了青苔。我慢慢蹲下,抚着石碑,轻轻地扒掉那青苔与泥,“陈平章之墓”几个字清晰凸显,“民国三十三年立”这些字迹依稀可见。民国三十三年,对湖南来说是一个不堪回首的纪年,对于灯盏窝来说也是足以写入民族历史。
耒阳史志载,日本为了打通大陆交通线,民国三十三年5月26日对湖南展开攻势,6月18日攻陷长沙,但是在衡阳遭到方先觉将军领导的第10军顽强阻击,久攻不下。7月1日,日军第13团104联队从安仁进犯耒阳,迂回包抄,断第10军后路。沿着耒水支流淝江河从东湖直逼淝江河口,国民暂编54师1营派出一个分队,在灯盏窝进行阻击。战斗异常激烈,日军派出了飞机支援。
我记得小时父母去陈家坳林场灯盏窝垦荒植树,往往能给我们带来惊喜,捡一些弹壳来。有些年纪大的孩子就自个跑到山上去挖,结果出事了。邻村有兄弟俩挖出了一个炸弹,小孩子心性好奇,用石头敲打,一声巨响,两个人倒在血泊中,生命虽然保住了,但从此落了残疾。当时公社领导连夜召开大会,希望大家把挖到或者捡到弹壳之类的战争遗留物上缴,据说收了几箩筐,可知当时战斗的激烈。
我静穆了,记忆回到了十年前。那时我情绪低落,在山上的林场里蜗居,其实是逃避,只因几经拼搏,无所收获。晒着柔和的春光,躺在院落竹椅上,听听挺拔的棕榈树与风儿偷欢,看看玉立的修竹与阳光飙舞,逗逗梨叶下的蝉儿或香樟间的少雀,偶尔读读“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笨此铺袷?,其实是慵懒。
一天,脚旁的小绒狗突然跳起来,“汪汪”地狂叫。我知道有陌生人来了,疏竹下的石板路上转出一个瘦瘦的身影,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一根手杖,手臂上搭着一件衣服,背着小背包,踽踽而来。我见是陌生人,赶忙走下院落的台阶,迎上去说:“老伯,你是……”。老人立住,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抹了抹汗,笑的说:“这是陈家坳林场吗?”我看老人削瘦的身子骨,却非常硬朗。说道:“是?。∧鲜恰??”他老人家笑着说:“总算到家了?!背こさ匦炅艘豢谄?,把手杖和衣服递给了我,我赶忙替他老人家接着。他就像熟络的亲人一样,随同我走进院里。
我端了一把竹椅,请老人家坐,老人家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全没有坐的意思,我赶忙倒上一杯茶,递了过去,老人家走到棕榈树下,一手抚着树,一手端着茶,泯了一口,久久回味,然后说:“还是故乡的水甜?!蔽倚闹新且苫螅床缓每谖?,笑盈盈地望着老人家,等他给我答案。
老人家转了一圈,才走上院落的台阶,在大门口的大石墩上就坐,我也跟上去,挨着另一个石墩上坐下,静等他老人家的回答。他摸着石墩说:“这石墩有些年吧!摸着它真亲切?!蔽宜担骸疤到夥徘罢馍绞且桓龀率霞易宓模馐沼Ω檬浅录业陌??!崩先怂担骸拔医谐滦⑾?,是株洲某学院退休的保卫干部。去年老娘去世时,说我亲生父亲叫陈平章,是一个共产党员,在民国三十三年组织抗日,战死在耒阳淝江的陈家坳山上,也是自己的家门口。她希望在她死后,我能够认祖归宗,祭奠父灵。我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这里?!?/span>
我肃然起敬,但还是有些怀疑地问道:“这事是真的吗?”陈老说:“老娘的临终之言,怎敢怀疑呢?只要能找到我父亲墓,不就一切明白了吗!明天是清明节,我还希望能够祭奠他老人家,遂了我与老娘的心愿?!蔽宜担骸懊C4笊侥颜野。俊崩先思宜担骸八?,要麻烦你啦,小伙子!听说,你对这一带的山很熟,帮忙,行不?”对于老人说的故事我虽有疑虑,但对英雄的敬意与好奇,令我没有丝毫迟疑,说:“那我们就去后山的墓园看看?!甭飞?,陈老告诉我,他老娘说他父亲本在外地发动民众抗日,由于日军进攻湖南,上级命令他回家乡组织敌后抗战。刚到耒阳,日军就直逼淝江而来,他找到在这一带活动的国军,算是国共合作吧,领着他们上灯盏窝伏击。这里是去淝江河口的必经之路,地势易守难攻,山下是一条河,对岸是连接郴永耒的古道,容易设伏。战斗打响后,非常激烈,日军势在必得,动用了飞机大炮,由于力量悬殊,他英勇战死,长眠于家乡。娘亲怀着他嫁了人,或许有诸多顾虑,老人把这个秘密一直藏在心里,继父去世后也没有说出来。去年,老人觉得身体不行了,才道出这个秘密。于是,他从株洲赶到耒阳打听,找到这里。
走进后山的墓园,杂草丛生,灌木交错,枯藤纵横,阳光斑驳,我俩走到每一个墓碑,跪在地上,扒开青苔,一个个细看,发现这个墓园确实是陈氏家族的,就是没有找到有“陈平章”三个字的墓碑。累了半天,一无所获。于是,我俩坐在一个坟堆旁休息。我说:“这里没有您父亲的墓,会不会有您爷爷的墓呢?”陈老恍悟的说“是??!要是我父亲是陈家坳的人,哪应该有我爷爷的墓?!蔽宜担骸澳憷闲菹⒁换幔以偃タ纯??!贝右桓龈瞿贡匦旅ィ沼诳吹健肮矢赋仑管?,儿平章、平绗、平莳立”,由于字迹很模糊,或许当时我们疏忽了立碑人,我大声说:“陈老,您来看看?!崩先思姨轿业暮吧?,精神抖擞,立马跑了过去,跪在地上,一点点抠那石碑上的青苔,其实,“儿平章、平绗、平莳立,”这几个字已经清晰可见了,但老人家还在抠,似乎要把这几个字抠下似的。我说:“名字是对的,您父亲有三兄弟不?”老人家热泪盈眶,说道:“是这里,应该是这里,听说是三兄弟?!蔽宜担骸拔以偃フ艺?,您老休息一会吧!”老人抱着墓碑,静静跪在那里,我又转了一圈,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于是,来到老人身旁,摇了摇头,老人久久跪在那里,阳光本来就很难直射进来,天完全暗了。我说:“陈老,我们明天再找吧!”老人家站起身来,有些摇晃,我赶忙扶住。
一路无话?;氐搅殖〉男∥?,我给他老人家倒了一杯茶,猛然想起一件事,说道:“这山上有一个地方叫灯盏窝,是打日本鬼子的战场,那山头不是墓园,我曾在那里发现一座不明显的坟茔?;岵换嵩嵩谀抢??”本是已沉默的老人一下子兴奋起来,又说起那个已经述说过的故事。
一夜无眠,天刚麻亮,我俩跑到了灯盏窝,那坟茔已经变成平地,但那块麻石碑兀立在那里,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陈平章之墓,民国三十三立?!崩先艘豢吹秸猓ス蛳?,抱着石碑,热泪直流。我无言地噙着泪。从党史上我知道北伐战争、土地革命战争及抗日战争时期,我军在战场上牺牲了76万多人,其中共产党员32万多名,这其中,不知有多少像陈平章这样的无名共产党员,或许历史没有铭记他们的名字,但是他们为理想而奉献的精神永远长存!
那一年清明,我与老人一起整理了墓茔,栽了几颗青松,现已郁郁葱葱。我明白了,人该有所追求。那天后,我决心离开林场。这一走就是十年,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但也很精彩。老人已是古稀之年,或许很难再回来了。从记忆回到现实,身旁的杜鹃格外娇艳,我摘了一束又一束,堆在墓旁,离开时,回望墓茔,那艳红的杜鹃花,像火一样燃烧。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