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泰山记
站在泰山顶上看日出,据说十分壮观。然究竟怎样个壮观法,却不得而知,虽在书中的字里行间领略过,总不能尽味。于是向往久之。
机会终于来了。1984年底,到济南学习数字测井,紧张的三个月专业学习,考试结束后的闲暇日,我和几个同伴便相约出发了。
汽车到岱宗坊下,司机说这便是泰山的起点了。天已中午时分,确是饿了,于是先进一家饭馆吃了饭。心里暗攥了一把劲,吃饱了好登山。
起点也太坦了,简直令人觉不出是在登山。行了不远便是王母池,也就是瑶池。瑶池本该在西天,是个缥缈美丽的境界。人们总把她和一群仙女联系在一起,而引起无限的遐思。虽说她们都是伺奉王纯母的,在人们心中,王母倒是退了一舍。空空如也,仅一所房子供奉着王母像,院中一眼枯泉,如是而已。大概王母在西天瑶池的时候多,这里难免冷落些吧?
孔子登临处。
红门。
过了红门,山势始有些陡意,使你感觉这还象个上山的样子。拾级而上,半山腰处一簇楼阁映入眼帘。一株古槐是明代的,状若卧龙,煞是有趣。那树干不朝上长,却溜地伸出老远,又翘起了头。树干已有些朽了,而翘起的冠上抽出了许多新枝,大有还童之势。我们几个赞了一番,叹了一番,便循山道盘旋而上。一路柏树荫翳遮日,仿佛行走在柏树的长廊里。
壶天阁后,小道依然在山间盘旋。走着走着,前面豁然开朗,一片空旷的平台上,亭台楼阁,红绿相映,一座新建筑,也是一味古色古香式样,琐窗朱户,飞檐挑角。进入平台,要经过一个石门,门眉上赫然书着:中天门。
行至中天门,山道并不陡,人也不累。然我们觉得有些趣味了,逢门必进,逢景必看。每块石碑前都要逗留片刻。虽不太懂,也无附庸风雅之意,但还是要看看??幢?,也不枉来一遭。
“有一半路程了吧?”一个同伴问。
“也许吧。不然,为什么叫中天门?”另一个答道。
路虽过半,我们攥着的劲却没敢松懈半分。电视中看一位高级领导人讲话中,讲到“我们一定要登上十八盘”时,摇晃着紧攥的拳头,脸憋得通红,还站了起来。讲都这样费劲,登起来怕要更难得多。但我们是有准备的,劲还是抖抖的。上!
谁想到,越往前走,路不仅平坦,还有下坡,竟象在下山一样。连刚才的一点累也没有了。我们轻松地走着聊着,云天雾地,煞是快活。事后,翻开泰山导游图一看才知,这段路叫“快活三里”。真是杰作!大自然本身就是杰作。文人们吹得神乎其神的“一张一弛”的为文之道,原来是对大自然拙劣摹仿。要登紧十八盘了,让你先轻松一下,快活快活。前面我们在不觉间,慢十八盘已经登上了。前面,就该你腿脚受苦了!
其实不然?;褂胁皆魄?、五松亭、对松山等景致。过了五松亭,登上路旁的高处远眺,在白云缭绕的丛峦叠障之间,有松亭亭如盖,横挂绝壁,在这寒冬里仍郁郁葱葱,远远地向你我招手。这才是正宗的迎客松。其实那山那松并不远,只是有了云,便觉缥缈了许多。我想,这还有点仙境的味道。瑶池本应在松风的那边,可竟——,仙女们住在那么无味的地方。我转瞬又想,也许王母本在山里住着,只是到了晚年,嫌山高路陡,行走艰难,才搬到了山脚下。凡正没人敢问她老人家要户口。仙女们也沾个便宜,免受深山寂寞,上街买个菜和日常用品也方便。
我正陶醉在山的那边,忽听一个同伴叫道:“哈哈,我们成仙了!”
前面就是升仙坊。天堂和人间就在这里分界了。传说,过了升仙坊,就可以得道成仙了。大概古代,到这里也不容易的。山道是后世所修,起始时是没有的。不然,成仙会这样容易?!
正在兴奋之时,不留意往上一看,心里不免一惊,轻松和无味嘎然而止,无影无踪。
危乎高哉!高乎危哉!前面无路!
两侧陡壁的狭缝中,一条近于垂直的角度,无数密密的石阶通向高处天空的小缝隙中。这就是上山的路了。上山就得从这儿爬行了。只能爬!登山、爬山,大概是缓处为登,陡处为爬吧。
没功夫瞎想,爬!
一,二,三,.......我们攥的劲,该是用武之时了。没数到一百,都是气喘吁吁。数到二百时,已顾不得数了,全都忽喇喇扯开了棉袄扣子。大家意识到,不敢这么冲了,前面还远着呢,高着呢。这紧十八盘素有云梯之称,每盘二百阶,十八盘就是三千六百阶。刚上两盘,我们腿也酸了,身也疲了,每上一阶,都要咬一次牙。腿上肌肉的抖索,脸上肌肉的抽搐,自己都能感觉到。中学时读李白的诗“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总觉得神仙般快活。而今,我也登上了云梯,却没有了一点浪漫,只有累,只有喘气,只有往上看的感慨:还远着呢!
再往上爬,连感慨的功夫也没有了,只有一个想法:要能躺下歇会儿该多好!身子悬在半空中,上,上不去;下,下不来。要能下去,也许有人真要打退堂鼓了。也可能包括我。
当此际,几个乡下老太太从下面赶了上来。她们一手拎个小包袱,一手按住上一级石阶,不紧不慢,不停不站,神情坚定而坦然,从她们眉宇间能感觉出信仰的力量。在我的豫北老家,有老太婆一步一步挪着那曾引以为自豪的三寸金莲,到太行山里烧香祈祷,或为老伴儿女之病,或为消灾灭祸。到灾消病好,还要还愿。总共要两趟。眼前云梯上这些老太太也许有的祈祷,有的还愿。据说很灵验。心诚则灵嘛。坐车不是行的。要不,庄稼人家的娘们儿,哪有心思受如此之苦累观赏风景?为了亲人的痊愈,为了灵魂的寄托,她们认为值得。
当我们小憩之际,老太太们已经超出我们老高了。目送她们,而后相互对视,都似有愧色:吾堂堂须眉,正值风华正茂,血气方刚之时,宁不如老妪乎?
上!
我们一把将挎包甩到了背上。
终于登上了南天门!抖抖粘湿的衣背,抹去脸上的汗水,长长地吁了口气。没有极度疲劳后的瘫软,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赝牌鸬闵闲〔坏闼频氖缀土缴郊蟹熘衅獒氖伺?,胜利的快慰油然而生。
款款散步在华灯初上的天街,我轻声吟诵着郭沫若的诗句:远远的星星亮了,像是点着无数的街灯;近处的街灯亮了,象是闪着无数的星星......
正睡得香,宾馆服务员轻轻地唤醒了我们:“该出发了?!贝蠹腋龈龆家换椋航裨缫タ慈粘觯〈蠹一琶ζ鹕沓龇?。天还黑乎乎的,看不清路,辨不出方向,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前面的人走。我们赶到时,观日峰上已人影绰绰。
日出还早着呢!
真冷!我不由得裹紧了大衣。大衣是租来的。在这初冬的天气,这样的山顶,这样的早晨,棉袄之外,裹一层棉大衣还觉得冷。
我们到观日峰时,正是黎明前的黑暗。不一会,黑色褪去,显出乌蓝乌蓝的天。继而东方微微泛白,透出些微明,脚下是浓浓的雾海和云海。渐渐地,天地睁开了惺忪的眼,雾开始消退,无数的山顶从雾海里露了出来,就像刚揭开锅的一笼热气腾腾的馒头,又像是浮在大海里的一叶叶小舟。
东方的天边开始游动着一丝暗红,愈来愈明显。暗红慢慢地扩散,东方呈现出一片桔黄色。蓦地,无数鲜红的碎片刺破了桔黄色的天幕,碎片在扩大、聚集,眨眼功夫聚成了鲜红耀眼、美轮美奂、一轮火红的朝阳!
突然间天亮了!
太阳出来了!
太阳出来了,照亮了东方,照亮了群山,照亮了整个天宇。她金色的光芒照在我们脸上身上。我们都陶醉在这人世间最壮观的景色之中,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自然与个体生命之间的界限消失了,人与自然溶合在此了一起,偌大的人群安静极了,没有一点声响。
忽然,一个人举起相机,“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于是,人群骚动了,无数相机举也起来。
我和我的同伴们兴奋地互相紧握着手,手颤抖着,向别人传递着自己的激动与兴奋,对视的眸子在告诉对方:
我们终于站在泰山顶上看到日出了!
我们看到人世间最美丽最壮观的景色了!
成稿于1987.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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