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不够山芋凑
房崇新/散文
家在苏北一个的村庄,一直未有迁移,在我前面的长辈如今还在村子里生息。尽管偏僻,但是一片并不贫瘠的平原,地上的庄稼,四季葱茏,只是雨水常会过于泛滥,也就使缺食少衣的农家温饱不济,有限的稻麦无法填饱肚子,易栽易长的山芋担负起充饥的重任。于是我的生活里始终储备着外婆一句著名的生活台词:米不够,山芋凑。
大片大片的好地是不让种山芋的,只种植水稻小麦和油菜棉花,那是不可撼动的公粮。口粮分配不足,饿则思变,各家都在门前屋后、沟塘圩堤找零碎的边角地,栽山芋、种花生、养茨菰,是最普遍的填充物,山芋为最多。
每次,外婆烧饭都是放满大半锅水,水开先倒一升米,然后半篮子山芋全覆在米上,架上木柴大火煮。半个时辰一到,外婆手势顺疾,掀开锅盖,一手抓个大盆靠着锅,另一手放在碗里的冷水里,浸一下取出一个山芋,等到大盆山芋装满,就把剩下的弥漫着山芋气味的米饭盛在小盆里。然后炒上一个时令菜,炖上一碗鸡蛋,端上一盆青菜汤。站在大门口的圩堤上,朝前面地里喊上三声:饭好了!一大家子人都应声丢下农具,跑得最快的是最小的姨,做活最慢的也是她,每次到家都遭受外婆的白眼。小姨也习惯了,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堂屋桌上的饭菜,伸手就去盛米饭,很少吃山芋,也正常,小姨毕竟当时也不满15岁,早上刚喝了两碗山芋粥呵!懒归懒,读书蛮刻苦的,老早就考了个中专进了城,吃上了商品粮。干活的男人们一落座,在把大盆子里的山芋往嘴里塞,噎住了就喝大碗里的青菜汤。米饭则是很少的一盆,虽然吃着山芋,大家的眼光每一次都在掠过那碗热气渐去的米饭。饭自然是我和姐姐吃得多。每次母亲来带我们回去,外婆都一脸严肃的正告母亲:你儿子闺女在我这可都吃的米饭哦,没给他们吃多少山芋??!
外婆说,山芋易栽易长,成本低,是最好伺候的祖宗。在村子里,山芋从来都不值钱,是粗粮,以前都是一半人吃一半当猪食。山芋的吃法很多,充斥了我们整个的伙食,我的饮食文化情结由山芋而生。外婆和母亲她们变着法子,想出了多种烧法,来调节我们早已乏味厌倦的山芋生活。她们总是物尽其用,不得半点浪费,于芋亦然。先是将丰收的山芋一半用蛇皮袋储藏在小屋里。剩下的洗净,选一些颜色深,老一点的山芋,跟着在父亲后面,挑着两个担子,到生产队的保管室,那儿有一台全村唯一的加工机械,通过粉碎、压榨后,能得到淀粉含量特高的山芋粉。有了山芋粉,餐桌上多了一道特别可口的汪粉,比起单吃山芋,口味天壤之别。汪粉的程序就两步,一步是将放入清水、搅拌均匀稀释后的山芋粉,倒入热锅翻炒五分钟即可凝固,二步倒菜籽油再热炒,加一把新鲜的蚕豆瓣,与少许水一并放入小米葱、酱油、虾米和生姜四中佐料,文火炖煮十分钟即可出锅。外婆只在开饭时,才给每人发一把调羹,连汤带水,一勺入口,柔滑透明,鲜嫩爽口,葱香四溢,我常学着小姨索性连饭一起倒入碗里,一扫而光。汪粉,绝然是外婆家原生态的私人订制,味如肴馔,味似醯海。
除了山芋磨粉,就是山芋干。刚一入秋,屋檐下一堆一堆的山芋,被泡在桶里,洗净切成片,芦柴做成的簾席上不够放,全撒到屋顶上。放学回家,很远就能看到我的家一片白:地上屋顶晒满了山芋干。几天的太阳很给力,山芋的水分很快蒸发,于是外婆用已经缝好的布袋一一装入,小心搁在厢房的柜子上,一起等待寒冬的来临,守候雪花的飘零。那时夜归的外公进了家门,总是要喝上两大碗外婆熬的山芋粥,米少芋多水多的粥冒着滚烫的热气,我从睡梦里醒来,常听的外公吱溜吱溜的喝粥声,不要想像,他一定是沿着碗边,在慢慢蚕食这顿穿肠而过的夜宵,接着入耳的是一阵接一阵踏实而响亮的鼾声。外婆总是说山芋充饥、热身、熬饿、消化快。大清早,外公下地,舅舅出门,小姨和我一起去上学,一家人的兜里和书包里,都有外婆早已放入的山芋,这是白天共同的干粮。山芋各式不一,今天是锅里蒸煮的,明早就换成了锅𤎌里烘的,或是贴在锅边上烤的。无论哪样,都是热的好吃,尤其是烤得快要焦之前的山芋,最香,最甜……任一样食物,一天三顿都是它,自然十分的倒胃。有一回姐姐向外婆揭发我,把她放书包里的山芋扔到门口的菜地里了。我惶恐的目光,迎来的不是外婆的气愤,落下在我身上的眼神,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叹息和怜悯。睡觉的时候,小姨告诉我,外婆早上就发现了你扔的山芋,捡回来,剥了皮,自己吃了。一家人大半条命靠的是山芋,不是米。这句话的体会是今天回忆起来才体悟到的,而那个时候没有人考究穿什么、吃什么,老人拖着一帮孩子糊日子。
10年后我到南京读书,当时南京街头巷尾有两样吃的东西卖得红火。一个是春季含有有胚胎的鸡蛋,实际是未出雏鸡前的孵化蛋,据说营养丰富,女孩特喜欢吃?;褂幸桓鼍褪呛嫔接螅煊壬?。随你进哪条巷子,不是在头就是在尾,就能看到高高炉子旁排着等山芋的食客。南京的山芋皮薄肉脆,色淡水分多。所以,看那伙计放也快、出锅也快。老家的山芋皮厚肉紧,色深淀粉多,烤起来慢。一次与同学去考试,考完已过饭点,饥肠辘辘,当时两个穷学生自己上下搜身,居然只有她剩下的三个硬币。我好面子决意要走十公里的路返校,回头看她停在不远处的摊子上,一会捧着一只纸包的大山芋过来。蹲在高大的梧桐树下,我们很快将山芋分食光,全然不知其中味,只知先是烫,后来感觉心里不那么慌了。应了外婆的话:人不能饿,一饿就心慌。去年带孩子南京同学会,一看到我们父女,那位师妹脱口就说:你老爸当年欠我一个山芋钱到现在都没还呢!女儿一脸的恍惚,低声笑怪:不就一个破山芋嘛,怎么在人家女生面前混得这么狼狈!我言不由衷的苦笑:别听阿姨瞎诌,吃饭!吃饭!今天我请客!她土生土长的老南京,当然这一次还是没轮到我买单,送我们走时,女儿突然对着车窗外笑道:今天又欠阿姨饭钱啦!回程路上,我怎么也感觉不到今天一桌菜,吃了什么,还有后来的一份杂粮,就有山芋,不过应叫是紫薯,小小样样,看上去漂亮可口,绝不像外婆种的山芋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有的还出奇的丑。但绝对比紫薯好吃。每次从村子里带过来的山芋,女儿都弃米饭而专食芋了。在如今孩子挑食偏食和倡导素食的时代里,虽不知他们感觉的味道如何,但与我食芋之味应该不在一个味觉系统了。我的味觉早已停留在那个偏僻的村庄,固化在外婆的灶台之上,还有那双变幻多彩的老手上。
今年四月,小姨跟我同车回村。我们看的是同一个人,她的母亲,我的外婆,我们各自从城里买了很多食物,直到外婆的坟前,模糊的泪眼中,清晰可见的是我和小姨带的祭品中,有一同样的食物:山芋。我也似乎反复的听到,在远处的村子里,外婆重复最多的一句话:米不够山芋凑,米不够山芋凑……
作者:房崇新(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扬州八怪艺术研究会会长,自由撰稿人)讯址:江苏省扬州市广陵区渡江花苑2号3幢106室;电话:15252531999邮编:225000
(编辑:作家网)上一篇: 老师,永远定格的守望
下一篇: 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