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国的时光(补记)
我被安排去莫国其实是个偶然,本来我该在新疆呆上一整年的。八月份的巴里坤已经开始下雪了,细细的小雪能将草地朦朦地铺一个薄层。这里的羊肉细嫩肥美,烤肉格外过瘾,有大快朵颐之欢;而且巴里坤曾经是康熙西征葛尔丹的粮草大营所在,算是一座古城。小城不大,空气新鲜,是我喜欢的。因为急着修改论文,也是离家太久的缘故,八月底我就匆匆跑回了山东。等忙活完了在院里溜达的时候,偏偏让主抓非洲项目的高层领导看到了,一把薅了过去。
莫国项目的具体负责人老蒋是我姐夫,蒋是教授级高工,但在工作理念上一直与我不合拍。我一直认为他虚荣心太强,有点好大喜功。因而胆大心恢,不能注重关键性的细节和遵照必要的程序。尤其是他的表达能力确实欠缺,不会如实的将工作中的困难及时的向上级反映,以取得上峰必要的理解和资金上的支持。这个人总是喜欢自己一个人低头苦干。一个整天不吱声总不自觉的认为只依靠自己就能够解决各种问题的人又怎么会得到领导真正的信任和扶持呢?!说不定人家心里正想着看你的笑话了。因而他和老鲍这个马大哈那几年一直是黄金搭档,鲁西南一带的湖区,沼泽,地质不明朗产状不清晰的地区是此二人的固定的专属。自然,这次老鲍也要参与非洲同甘共苦了。我一得知这个消息就有点上当的感觉,对所谓“局里非常重视,将抽调各部门骨干组成强有力的队伍”很失望。老蒋和老鲍的技术确实不错,却是一对公认的傻帽。非洲这个全世界最贫困的地方,又人生地不熟的,谁愿意去呢?!如果这是去发达的欧美国家,还不挣破了头?!铁定轮不到他俩。几番接触下来,我察觉高层之间对这个项目也颇不统一,是否还有其它想法也未可知。心里暗暗叫苦,可箭已上弦,只能向前了。
蒋倒看不出什么,办公室里烟味熏人,整天埋在一团烟雾之中。老鲍却是似乎抑制不住的兴奋,好像这次离家去万里之外是挣脱了某种羁绊已久的枷锁,又可以在某处寻到一回艳遇似的,那段时间一直神采奕奕红光满面。连走路都挥舞着胖胖的小手,显出克鲁晓夫式的风采和激动?!靶熳?,小徐子,准备去减肥吧!哈哈!…”“哎!这个老傻,非洲减了我难道还能肥了你?!”我暗笑他的没心没肺,却又羡慕他的乐观,低着头埋在香烟里不言语。我必须将个人和工作能准备的能想到的,在出发前想到并准备好,以免被这两个马大哈拖下水。
首先是采集区内的地形条件,倒是听说领导随甲方的专家团一起踏勘过工区,但那只是外围的边缘。工区里面是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专家和领导都是坐着车的,无路可行谁能屈身以往呢?我们准备的是人工成孔方式,万一工区内有大面积的山地存在,打孔就必须用机械的山地钻。而莫国基本上没有什么工业,山地设备只能从最近的南非进口,一涉及进出口手续,时间就不是一两个月能解决的了。得提前跟老蒋打个招呼,推开他办公室的门,蒋教授正隐在一团烟气里解释上个工区的资料。听了我的话,慢慢地摘下眼镜,已经变形的眼球似乎动了动又沉了进去,懒洋洋地说:“领导不是都看了吗?”我太了解这个人了,听到他这般言语知道再说无用,就推门走了出去。二楼的王工负责这次资料的处理,与我和老鲍合作多回,关系不错。抬头看见我进门就开始笑,我知道他为啥而笑。他是那种平时慢悠悠但心里极有数的人?!澳阋踩ヂ穑俊薄班?,这不是到你这里来看看工区的地形资料吗?”“我这里没有等高线图,只有坐标?!薄坝凶昃统桑螱OOGLE搜高程?!蔽颐墙で诟鞲龇较蛴写硇缘奈恢玫母卟畋冉狭艘幌拢旧隙荚谑字?。又加密了一次大抵还是这个结果。这就意味着整个工区基本上不存在山地,人工成孔基本可行了?!罢饬礁黾一锘故怯懈龊└?!”王工笑眯眯地说?!罢庵皇且桓鍪拢共恢烙卸嗌偈履??咱都等着减肥吧!”我说。
老蒋和鲍工十月底先期出发,做进场准备和火工申请。我们十几个人是在元旦启程。临行前我提醒老蒋非洲那边疟疾肆虐,无药可防,得提前在国内采购带过去。教授嚼着馒头嗯嗯了两声,又一副未知可否的反应。我和同事跑遍了泰城的各个药店,居然没有一家出售相关药品。“要不去了再说?让大队买了给捎过去?!薄叭盟巧铀煤锬曷碓??现在就去找大队?!弊芄ぐ烀献芗婀苏獯畏侵薰こ痰淖急腹ぷ?,先找他救急。孟总是我老乡,和老蒋大学时是同班,平时说话也就随便点儿。大概他对我气哼哼的架势有点不悦,瘦瘦的上身往高背椅上一靠,慢慢吐出一股烟雾,近视镜片后面的眼神闪烁着:“你们买不到,我也买不到??!”我本来就有点火,一看老孟端起了官架子,心里更火,索性也靠在沙发上合上眼不走也不吱声?!耙荒忝窍热??回头我打听到给你们寄过去。老蒋他们也是没买着药就去了,这不都两个月了,也没事”。孟总的近视镜片后的眼神更加闪烁。“哥,老蒋啥人你不是不知道?他和老鲍不怕死,我们不行??!上有老下有小,谁不怕?!”…“这么跟你说吧!老哥,走之前如果没有抗疟疾药,我不上飞机!谁愿意上谁就上!大队长,局长来了我也是这个态度。您给上面反映一下吧,就说这话是我说的?!泵献苤牢倚宰泳笄?,这一会儿的装腔拿調的官架子也摆完了,就往前躬了躬身真诚地说:“这样吧,这个药确实不好买。我跟嘉祥二队打个电话,济宁那边有个省传染病研究所,省内只有这个所有这个药。让他们给你们也带一份?!币丫乐挥屑媚潜吣苈蜃呕垢夷フ獍胩煅?,机关事业单位这股官僚气真是害死人!但眼前事已有了着落,刚才那一番无赖就耍到此为止吧。我站起来冲老孟一抱拳:“这个事真多谢孟总了!你不说我死活也打听不到济宁才有这个药?。∥姨嬉巴獾牡苄中恍幻献?!明年开春有命回来,好好请请孟总!”孟总听出话里有音,也有点窘,脸上一红。站起来抱着我的肩膀摇晃着:“小伙子,别多想了。这么好的体格,又是骨干,得好好干呐!…”。
飞机进入莫桑比克境内竟停了三回,第一回是所谓的“落地签”。当时飞机一直在海上平稳飞行,已经接近黄昏时候。忽然我感觉机身在迅速下沉,好像在高速向下俯冲。我靠近窗户往下一看,眼下是蔚蓝的茫茫的大海,飞机眼看离海越来越近,而周边的印巴人欧美人竟一无所动,若无其事地看报纸听音乐。我一激灵,大声喊旁边的王工“松杰!”王工一只手扶着前额,双目紧闭,面上的表情极为痛苦。冲我的方向微微扬一扬手,已经不能言语。我正恐惧之间,突然感到脚下一实,飞机竟是落地了!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原来这关卡是贴着海边而建,刚才视野上有死角,根本看不见。金色的夕阳正斜着照进机舱让我感到一阵眩晕。好险!许久,王工才睁开眼拿掉扶着前额的左手,对我说:“刚才一阵儿有点意识破碎?!薄?/p>
老蒋他们在离工区最近的城市马圭租了一家旅馆,安装了空调。我们深夜冒雨行进,我注意到路况还算不错。一旁开车的中国人老董是老蒋请的一位帮手,在莫国多年,会当地土语。他告诉我这条路是中国援建刚刚修通,是国内一家路桥公司修的。却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所以河南这家路桥公司就只修了路面部分,沿途三十多座大小桥梁搁在一边一卯未动。一下雨,大水漫过来车就出不了马圭了。这件事的影响在我们进驻马圭以后很快就显现出来,马圭唯一一家菜市场就一个网球场大小,江苏局因为同我们平分一个作业面,也住在马圭。他们很早以前就在非洲设立了分公司,因为财力充足装备精良。当时便买下河南路桥公司留下的钢结构住房和全部空调发电网络设备。最重要的是马圭的菜市场太小,根本装不满两个作业队的胃口。一旦下大雨,车辆无法出入马圭,我们就有断炊的危险。我原来一直以为非洲是干旱少雨的,现在才知道那是指的旱季。进入雨季的莫桑比克,有时候会大雨滂沱,不需一个小时就会沟满河平。粗大的水柱从屋檐缝隙中落下来撞击着地面呱呱直响。在这样的时候,我站在旅馆的走廊上看着无尽的雨帘会突然产生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这是哪儿?这是非洲吗?最恼人的青菜的断绝,大雨阻断了城外的交通,外面的食品运不进来,我们自备的菜蔬有限。一次老鲍从外面买到一只羊,当天没杀,顺手系在院子的栏杆上。夜里我听到外面羊在叫,由于正睡得迷糊就没起来。第二天早晨一看羊没了,被人连羊带绳一索子偷跑了。没菜吃怎么办?正犯愁,突然发现雨后房前屋后涌出来鲜绿的马苼菜,青青喜人,大家一起动手採摘了不少。一部分凉拌,一部分清炒。做饭的老俞手艺不错,还真做出了好味道。
我们这一批人在非洲呆了整整一百天,老蒋和鲍工两百天。如何理发是个不容回避的问题,虽说带了电推子又配了两个尺寸的模具。但模具推出来的都是圆头,傻子一样很难看。我尝试丢下模具直接给人推平头,推出的结果让同事们大吃一惊刮目相看。我也没想到离家万里之外的我竟会有理发的天分,高兴了很久。在漫漫的时光中,靠给同事推平头找到了一丝快乐。可惜无人再有这份天赋和耐心,我自己只能推圆头。有时候低头看见阳光下大脑袋圆圆的影子,就感到一种莫名的沮丧和烦躁。
最恼人的是停电,停电必停水。这时候我们就得拎着水桶到外面排队接水??盏鞑荒苡?,洗澡都是一个问题。后来我们自己买了台大发电机才部分解决了这个困难。但江苏局没有这个烦恼,路桥公司给他们留下的基地物资储备齐全,窗明几净。我有一次去那里公干,看到他们菜园子里的空心菜长势喜人,就和同行的老李摘了两把,再一看他们的餐厅,布置得像会议室一般。桌子擦得锃光瓦亮,上面竟摆放有几瓶未打开的老干妈辣椒酱。这是我在国内就很喜欢的食品,掰开热腾腾的馒头舀一大满勺放进去一捏,吃起来很有味道。米饭也可,但必须是热米饭才行。“好!老干妈?!蔽仪崆崽镜?,老李看出我的心思?!按狡孔撸旃??!薄罢庋惶冒桑啃蜗蟛缓谩?。我有点踌躇?!澳冒?!你拿着菜,我来拿?!笨蠢侠钐燃峋?,一瞅正好四下无人,我也不再坚持就暗自掖了两瓶,夹在腋下。既然“窃书不能算偷”,那么在饿极了的情况下窃两瓶辣椒酱也应该不能算偷的。
老鲍是工地上第一个得疟疾的人,他应该是疟疾的易感人群,前前后后总共有四次之多。他第一次发病是我们这一批人到马圭后的十天左右,幸好由于我的坚持带来了专治疟疾的良药,一人两份,红蓝两色为不同的两种特效药。吃其中的一份就可以治病。那时天已经黑了,老鲍正嘻嘻笑着端着饭碗喝水。突然之间,手足打颤,四肢痉挛发冷冻成一团?!芭奔?!”有人喊道。其他人赶紧拧开手电寻找红蓝药片。仓促之间也来不及看说明了,就把两粒红蓝药片同时给老鲍服了下去。老鲍后来回忆,他当时意识昏迷,等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虽是紧闭着眼睛,却仍然感到眼前红光一闪一闪?!昂簦『?!徐子,就好像被红灯一亮一灭照着一样?!毙”愠隼吹哪蛞壕勾藕焐?。后来才知道是药片吃的过量,杀了血红细胞的事。痊愈之后,老鲍乘坐老村长查OK套的牛车从工地出来,那时还没买拖拉机,一旦下大雨,工地里的土路就会被雨水冲断,往返只能靠最原始的牛车。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老鲍有点劫后余生的兴奋。讲述着他的病情和感受,大大的眼镜片慢慢滑了下来,露出他由于近视而有些沉滞的双眼。讲到高兴处,他嘴角一抿,双眼又像往常那样眯成了一条线。我和老蒋及其他几个体格强壮的人一直没得过疟疾,而且老蒋在工地呆的时间最长,足足有两百多天。我进了原始森林以后,心情逐渐稳定下来。总觉着躺在蚊帐里憋屈,干脆不落蚊帐。老蒋在生活上一贯不讲究,也不怎么落蚊帐。每晚鼾声不绝,也被蚊子咬过,但是一直无碍。这使我有点怀疑疟原虫没有选择性这个医学结论,可能与体质还是存在一定的关联的?后来一想,医学结论都是经过千万个实例验证得来的,我们这几个人可能只是幸运,侥幸而已。
老鲍第二回得疟疾是接近年关,他当时正在马圭休整。不知什么时候被疟原虫侵蚀开始发烧力乏。这正是疟疾最具危险性的一面,很多疟疾患者最初的症状与感冒大致相同,发低烧,浑身乏力。不及时吃药一旦超过三天便再回天无术。河南路桥公司的一名工人就是因为误当成了感冒而丢了一条命在莫国。当地人得了疟疾是免费诊断并治疗的,一种好像是来自印度的药。老鲍得知自己再次染上疟疾便心理失衡,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口中大骂个没完:“操他妈!我要回家!…”我安抚他吃上药喝完水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想起这一路来所受的颠簸,刁难,资金时常断链的困窘和吃马苼菜,窃拿“老干妈”的委屈和耻辱,不由得怒从心起。“狗东西!王八蛋!你赶紧回去吧!老鲍,让这帮龟孙也知道知道这边的辛苦,省得这帮王八蛋得了便宜还卖乖!”老鲍裹紧被子大骂了一会儿渐渐睡去,我关了灯躺在床上抽烟,想想儿子该考完试了,这个小兔崽子解放了可以尽情玩了。老头儿也该忙活办年货了,我和姐夫都不在家,老头儿恐怕要多忙活点了。…不知不觉中竟沉沉睡去,连衣服也没脱。
老鲍一直躺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国产特效药看来已经杀灭了所有的疟原虫病毒,他精神开始恢复,慢慢的洗漱完了吃饭。下午我睡了一觉醒来就听到老鲍爽朗的笑声从院子里传来,这厮看来已经完全康复,估计回家的念头也已经烟消云散了。我提着脸盆洗了脸回来,又听到这厮的笑声,就随口问道:“老鲍,你不走了?”老鲍回过头来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他显然已经忘却了昨天的痛苦。随之他又脑袋一耷拉现出一丝难为情的样子,但很快过去,又随着众人喜笑颜开。哎!这厮忘性大,吃得饱睡得着。
老鲍打第三次摆子的时候,已经驾轻就熟。他吃上一粒蓝片便躺下来裹紧被子平静地看电子书。打摆子对他来说已经跟普通感冒没什么差别,不过是需要一夜的睡眠而已。他媳妇在他第二次打摆子时便已知晓此事,万里迢迢也不知谁传回去的?那是在老鲍痊愈后第三天傍晚,吃完饭我打开QQ,突然冒出一个好友申请。我是2009年才第一次开通QQ,除了家人和几个同事,外人很少知晓??赐废窈兔质歉雠?,谁呢?我顺势拒绝了这个申请,不到两分钟那个申请又发了过来,还添加了一行字:我是小鲍媳妇,小鲍怎么样了?我没有他的QQ号,是从你姐姐那里打听到你的QQ.谢谢!“老鲍媳妇?!”“好你个老鲍啊!你三百多个网友,却没有你媳妇?可恶!”老鲍正躺在床上看电子书,胖胖的小手紧紧地攥着手机好像怕飞了似的,看起来有点滑稽?!袄媳阆备痉⑽襋Q,打听你的情况。我怎么说?”老鲍裹紧被子翻过身去,嗯嗯了两声便不再言语,雪白的被子包裹着他胖胖的身材好像一只大海豚。“我这样回吧:嫂子,老鲍已经康复。精神和吃饭都很好,他还想在这里大干一百天,创造一个名牌工程出来。怎么样?”“嗯,??!”海豚继续裹紧在雪白的被子里哼了两声便不再言语。
马圭的黑人朋友都很热情,有不少人可能吃了上顿便没有下顿,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对于生活的热爱和对欢乐美好的向往。只要有点音乐,满条街的人便会暂时放下手中的活计随之舞动起来,大街小巷一片哐里哐当打击乐的节奏。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十二三的小男孩正在给宾馆停放的车辆洗车,远处传来几声乐响,那男孩马上便握着水枪腰臀高速抖动起来,像是突然踩着了电门。手中的水枪却很稳当,依然按顺序在冲洗着车上的灰尘。我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这些人莫不是有舞蹈的天赋?我能不能这样?瞅瞅四下无人我也急速扭了扭,却根本找不到那种高颤淋漓的酣畅和节奏感。娘的!这群老黑还真能造。
在马圭闲暇时很多,让我感到无所适从。看其他人都在用QQ聊天,也想找个人聊聊。但聊什么呢?怎么聊呢?这是个问题。我加了一个叫“江南紫罗兰”的上海女人,没想到这女人太坦率了,开口便道:“聊什么呢?”是啊!素味平生一面未见,聊什么呢?我要是有事可做还找你聊吗?还是得找点事做,但天这么热,大白天实在无处可去?;故嵌土兜暮茫谑敲刻斐烁┪猿乓酝?,再多练几次太极散手。马圭有座监狱,离我们的旅馆很近。经??梢钥吹揭桓龈吒叽蟠蟮暮谌饲嗄晏嶙乓恢徊角钩鋈耄惺彼崂幢龉菡艺饫锏木戆蕴?。艾略特是马圭市长的弟弟,瘦瘦干干的却有四个老婆。我们下象棋,他也会戴着一顶不知从哪里操持的迷彩帽挨在旁边看。艾略特很聪明,有一回我们买来一匹管线,但紧紧地纠缠在一起,谁也解不开。他挤了过来发出兴奋的怪叫:“嗯!噢!…”老蒋那几天正忙的焦头烂额,闻到他身上一股发酵似的洋葱味很恼火。顺口向他扔了一句济宁国骂:“滚你奶奶的!”黑人朋友的热情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抢步挤上前去,三下两下就解开了那个结。末了他得意的张开双臂大叫起来:“Grate!Iam Great!”(我很伟大!)。我很欣赏他这种聪明,而且我发现黑人身上都有股机灵劲,有很强的运动天赋。他们黑亮亮的眼珠一转,往往能找到一种更省力更有效的劳动方法。艾略特喝酒以后就喜欢疯闹,平常他有点怕我,看我在走廊里锻炼便远远地躲在一边。那天,他醉醺醺地凑过来比划着:“Kongfu,Kongfu.?!蔽艺匏率碌挠械隳栈?,见他两手凑过来,顺势一分肩头一撞便把他扛在地上。他的黑人警察朋友正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晚上,我们几个人出去溜达,迎面碰见那位黑人,他大踏步向我走来,近前庄重的鞠了一躬:“Master!”(大师)我一愣神,他突然退后一步,沉肩下马,双手交叠转腰部平握,有力地挥出一拳。随即霍霍带风地打出一套极真空手道的拳法来。末了还踢出个中国式的旋风脚。:“OK!Youaregood!”他听到我的称赞,又向前一步鞠了个躬:“Master!。”以后每次见到我,警察朋友都会以“Master!”相称,再霍霍带风地打出一套空手道来。
炸药正式批下来是我们到马圭的三个月后,储存炸药需要专门的库房。我领着一帮黑人伐木量地,周遭又圈起一道铁丝网,将存放炸药的一个废旧集装箱拉了进去。警察朋友恰恰负责保卫这批炸药,每天他扛着一支美式冲锋枪跟随我们出入工地,他已经和我熟悉,对我三脚猫水平的擒拿很崇拜。有一天老蒋不知哪里来的兴趣,套了一身迷彩服,手里掂着黑人警察的冲锋枪出现在仪器跟前。仪器就设在二队的大钻机的工棚里。有人掂出一个空可乐瓶子放在三十米开外,老蒋开始瞄准试射,数发不中。钻机长老郭也过去凑热闹也不中。我看得心痒,拿过枪来抬手一枪便打穿了可乐瓶。我一直枪法不错,虽然没有正式练过,而且是近视眼。但每次在街上气枪摊上射气球都是完胜,一把两块钱可以打碎摊主所有的气球。这次是第一次用真枪,除了感到后坐力大点儿,其它基本一样。老郭是个爱玩的人,顺势解开一只拴在树上的羊,羊正低着头吃草。我走到四十米开外瞄准那只羊的脑袋,瞄准正中的位置扣动扳机,枪声一响羊便倒下,没有一点挣扎和哀嚎。走上前一看,子弹确实正穿脑袋中间,羊却睁着大大的眼睛,它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恐惧和痛苦便永远失去了知觉。黑人朋友一下子把我抱起来,我也很得意自己的枪法,但那只死羊睁得大大的眼睛破坏了我的情绪,感觉不爽。中午杀羊时,食堂大师傅走进来说:“小伙子,神枪手!正好穿在脑袋中间?!蔽矣械憷⒕尾蝗?,总愧疚那只羊睁得大大的眼睛。心里暗自决定以后如果有机会再开枪,就只打身上。但这次开枪射羊的事传到国内就被大大的演义了,演变为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我站在敞篷吉普车上五十米开外打死一只正在奔跑的黄羊,而且正中它的脑袋?;毓笥幸淮魏屯鲁苑梗桓瞿昵崛宋势??!班?,??!”我支吾了两声,不否定也不肯定。好枪法的名誉就这么来了,我怀疑历史上所谓的一些传奇是不是也是这样?一件无所谓的小事或侥幸的蹊跷事就这样被越传越神,而当事人都跟我一样,沉默而不否定。
但非洲之行还是给我提供了某些精神力量。我本来认为自己可能无法面对非洲丛林里的炎热和苦闷,但一旦身处那种环境,我还是能够安下心来扎实地面对。其实这也是没得选择的事,不扎实地面对,结果只有逃离和崩溃。我经常选择在下午两点最热的时候爬上木桩做俯卧撑,感受自己的汗水啪啪地落到地上,那滋味其实也不过如此。就像在新疆选择最热的时候在戈壁上跑步一样。尤其是那位警察朋友和他那支冲锋枪,傍晚的时候,我们几个多次到不愿地赞比西河岸边,看赞比西河凝绿的河水和河上自由懒散的河马。有一回我举枪指向一只河马,但一瞄准我就放弃了。这本来就是它们的乐园,我还是射向远处一棵树为好。打中目标的感觉更爽。上学的时候,和寝室的同学一起学吉他,人家不用两个月就能弹出一只简单的曲子了,我半年了还不能及时准确的分出七个音阶。后来同学观察了我的手指告诉我,必定手指太粗了,而且没尖儿,所以区分音阶很费劲。在非洲我发现虽然自己的手指不够灵活,但手掌还是稳定有力的,能够剃头,善于射击。除此之外,我想它应该还能干点别的。
进入工区的生活相对充实一点儿,因为有事可做了。每天吃完早饭我便开始移动管子开始浇菜,浇完所有的菜需要有两个小时。中午休息一会儿开始浇第二遍。国内带去的菜种在我们辛勤的耕耘下已经破土发芽,长势喜人。屋后种的一蓆油菜马上就可以吃了,夜里却飞来了一群白鹭似的大鸟糟蹋得一干二净。等黄瓜和西红柿到了结果可食的时候,老蒋开始警觉起来,每天都钻到藤架下清点勘验,生怕有人偷吃似的。有一回他从马圭返回工地已经是夜里,他仍然打着手电沿着菜架巡视了一遍,清点了一下黄瓜的个数,宝贝一般。司机Grolimaller是个混血儿,他身材高大气质朗健,虽然八十岁了但性格仍如顽童一般活泼开朗。他一共娶了十个老婆,最小的一位只有二十五岁。生了三十五个孩子,可见他精力充沛情感旺盛。有一回去太特省,他拐弯回家探望,离家的时候,他最小的妻子跟了出来,是一位黑人妇女。小女人看着他无限依恋的神情,那娇滴滴的样子倒更像一个在慈父面前撒娇的小姑娘。八十岁的Grolimaller此时更像一位父亲,一位长者他低下头深情的拥吻怀里的小女人,在她耳边嘀咕着什么。后座上的老马禁不住眼前这样的缠绵,摇开车窗大喊:“高利冒,走了!”老高虽然听不懂中文,但从语气里已经知晓车里等待的人已经有点不耐烦,就再次拥吻了一下他最小的老婆,拍拍女人的后背,转身开车跟我们走了。
Grolimaller虽然早已过了古稀之年,但耳不聋眼不花,驾驶技术一流。这可能跟他混血的体质有关,也跟他精心的生活方式乐观的心性密不可分。每天午饭他都要吃上一盒自带的罐头和一个西红柿。我在工地的院子里立起四个木桩,离地一米左右,早晚趴在上面做俯卧撑。每回Grolimaller都在后面窃窃偷笑,做着滑稽的动作,惹得旁边的人也跟着大笑。我后来才察觉到Grolimaller的动作的意思,原来老外也喜欢讲荤段子。跟着老李干活的黑人Niemanger一直倍受老李赞誉,谓之“文武双全”。Niemanger几乎所有时候都穿着一件印有切·格瓦拉头像的T恤衫,大大的黑眼睛里总是带着一份狡黠和滑稽。有一天中午,滕州的老马赞叹起Grolimaller超强的生殖能力,Niemanger正站在我们中间。“徐工,你问问聂曼格怎么样?多大尺寸?”我也是穷开心就问Niemanger:“Theyangman,Howlangyoursnakebetweenyourlegs?”Niemanger迟疑了一下,马上就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迅速掰去一大截,攥住一截露出寸把长的一头儿,同时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急切地说:“Myboss,It’stoosmall!Sosmall!”我们已经被他逗得前仰后合,对他的机智和超强的表演能力非常惊讶。我终于明白了老李为什么一直对他啧啧称赞的原因了。此外这家伙也是一把干活的好手,稍微一指点,便可以熟练地操作GPS负担起测量的活儿。偶尔我会塞给他一盒清凉油以示褒奖,他黑溜溜的大眼睛又是机灵地一闪,谦恭地说:“Thankyou!Myboss.”
在工地与黑人接触越久,越觉着黑人实际上一点不比我们笨,差距的只是环境和机会。而且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都要比我们的大多数人更诚实可靠。每天晚上我们播放VCD,周遭的黑人很多都拥过来,隔着木头篱笆观看。我很想把打开门把他们都让进来,但工地的纪律不允许我这么做。黑人小孩儿看到我做俯卧撑练散手,兴奋地会拥到篱笆跟前大声喊:“China,KongFu!”我有一次走到一个黑人小男孩跟前,做了个炮拳的动作。小男孩马上沉身落拳交于腹部,随即抬臂双拳齐出,做的有模有样。这让我想起儿子,儿子一岁半的时候,我也当着面教给他一个动作,儿子随即双手胸前连转,嘿的一声打出一拳。孩子都是可爱的,无辜的。无论什么肤色的孩子!他们无法选择社会,选择家庭。可恨的都是那些自诩为神,骑在别人头上,并惦念永远世袭罔替的家伙,这些所谓的“人”自视代表一切绝对领导一切操纵一切,生不行善,则祸不远矣!不在今世必应在子孙。早早晚晚,一个也逃不过。
正式作业的第一天,老蒋蹲在仪器跟前等待第一张记录。这一天的工作量大概有一百二十炮左右,井深从一米到六米不等。远处的炮声传来,三个月的等待终于开始有了结果,我有点兴奋。记录的清晰出乎我的想象,在二百五十到三百毫秒处出现一组很强的反射波。我测算了一下对应的深度应该是六百米左右,而且这层波显示每层都厚度很可观,我粗略观察了一下,应该有十几米厚。蒋教授摘下眼镜几乎趴在记录上瞅了半天,推算煤层厚度至少有十五米。我则暗喜一米的井深和六米的井深记录面貌相差不大,这样就会极大地降低我们的生产成本,节省时间。这个造价八百万的工程粗算下来可以至少达到四百万的净利,最多四十天就可以完成。如果再做二期加密,那么二期净利将能达到五百万以上。我们国内一共来了十七个人,正式职工只有八个人,这样工程的收益就有了很大的保证。二期让别人干吧!我干完一期就回家!我想。老蒋应该更早地发现了这个迹象,但出于一个党员一贯的深沉和修养,他埋在一团烟气里不再说话。整个一天,我们都没再言语,心里充满了憧憬和渴望。
但三天以后,我们的工作被甲方叫停。原因是相邻的江苏局打出的钻井资料显示煤层深度在六百米,已经超出了甲方四百五十米内见煤的预期。因此整个工区的作业合同实际上已经被甲方单方面终止了。这个问题是无法调和的,我预料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可以回国了。
停工的时间我仍然住在工地的木房子里,虽然我已经预料到工程已经结束,但还是不敢懈怠。将故障设备都检修了一遍,并重点标记。那几天一直在下大雨,老蒋飞去马普托与甲方沟通磋商,老鲍在马圭等待。工地上只剩下几个临时工和我一个人。菜园子里的黄瓜和西红柿这时开始产量丰足,足够我们零食的了。但听着滚滚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我心里还是有的着急:这几天雨这么大,出去的路可别冲毁了。我判断大队绝不会同意我们全撤回去,一定会留一部分人继续等待,以看转机??杀鹑谜馕蘧〉谋┯暝侔盐伊粼谡饫?!
一连几天,雨还是断断续续未停,一直没等到外面的消息。每天中午一点我都按时打开电台和老鲍联系,却一直没有音讯。有一天一点半了,我们正准备午睡了,电台那边传来老鲍笑嘻嘻的声音:“徐子,老蒋来电话了,叫你收拾东西先出来到马圭待命。等大队调度结果?!蹦锏?!一百天了,终于有结果了。
我迅速收拾行囊,与大家告别。五分钟以后就上了Afulldilled驾驶的拖拉机,加满了油,冒着清凉的细雨驶出驻地,沿着林间的土路行进。这台拖拉机是我和老蒋去太特省从一位印巴商人手里买的,天津产铁牛牌一百马力的。动力强劲,靠着它我们基本摆脱了大雨对工地的封锁。此时行进在路上我感到一阵阵的欣喜和快慰。沿途又经过几个村落,又捎上几个当地黑人,一起坐在车斗里突突地往前走。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车停了,我一看,是连日的大雨已将前面冲出一道一米深五米宽的沟壑。只得掉头重新回去,绕赞比西河西岸出去。这等于白费了两个多小时。行至赞比西河河岸,天放晴了,金黄的太阳高挂在大河上方,投下道道灿灿的明光。几只白鹭似的水鸟优雅悠闲地在水浅处漫步。一时又扑打着水面翩翩而起。河中河马搅动着庞大的身躯懒洋洋地在河底挪动,它们是赞比西河中的王者,发怒时张开大嘴可以一口咬断凶猛的鳄鱼。远处几个黑人妇女正在河边提水浣洗,几个幼童跟随她们在水边嬉戏。雨后的阳光格外温和,投射在水面上点点鳞光反映在这些女人和孩童身上格外暖人。河边高大的蒲草在迎着微风舞动,柔枝曼条似的,如同国内春天的拂柳。这里其实一直都是很美的,但由于我思归的心绪而将它们一直忽略和无视。
前一段时间我还在靠解数学题打发多余的时间,十多天抽了两条半香烟也没想出一个问题的眉目,却发现已经陷入一个无限的循环当中。向下分析越来越小,向上拓展越来越大总是不能闭合。有些著名的难题之所以能够吸引诸多人尝试却以失败而告终。是因为这个问题往往表述容易,而解决复杂。往往让人一看就觉得似乎不证自明,而一旦接近它却疑点重重,乱象丛生。越来越难用数学语言将这些一点和乱象归纳和约束成型。现在好,我已经不需要再琢磨这个问题了。
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坐到了我对面。我抬头看到这个女人大概只有十七八岁,怀中的幼童只有几个月,却睁着黑亮亮的眼睛。女人有点拘谨,穿着裙子却一直将双腿并得紧紧的,很害怕似的。我感到有点好笑,想起包里还有一件雨衣,就从包里取出来扔给她:“Takegoodcareofyourbaby!”
女人一怔,接过雨衣冲我弯腰点头表示谢意。我合上眼盘腿直身,在雨中打起坐来。刚才又断路了,依然是雨水所致。Afulldilled下车看了看,调头又寻另一条路。这边到马圭到底有几条路?拖拉机已经跑了接近五个小时,这样往复下去车里的油够不够到马圭?丛林中根本没有信号,万一拖拉机抛锚,那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出去了?明天一早和大队调度,如果我不出去,以老鲍的性格,他不会和领导据理力争。很快他就会妥协,我们还能不能回去?这些问题连同天上的雨水一起扑上来,一条结有长刺的树条从车头一下子抽过来,我一趴身,树条紧贴后背而过。凭感觉身上的夹克已经刮烂了。烂了就烂了吧,只要能出去就行啊!我再次沉肩呼气,抑制住内心的急切,合眼静坐。
拖拉机似又停了下来,我睁开眼。又是一个小村落,竟然燃着几堆篝火,一群人在围着篝火在纵情跳舞。一个胖胖的黑女人向我走过来,手里举着半瓶啤酒,示意我喝点儿。我摆手拒绝了她的好意,忽然想起兜里还有一盒清凉油就掏出来递给了她,女人非常高兴,跟同伴展示。同伴热切的目光也投了过来,我赶紧避开,就这一瓶清凉油了。出发之前已经都分给留守的同事了。我看看手机已经九点了。Afulldilled,还有多远?这是在哪儿?跑了七个小时了,油还剩多少?但在这莽莽的热带雨林里我再急,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只能再次闭眼枯坐,等待。慢慢迷糊了过去。
突然一阵强光袭来,睁眼看是一个个粮囤型黑人的窝棚。马圭吗?又不像。马圭好像没有这样一条路。但远处传来的欢快嘈杂的乐曲声和歌声又似乎是马圭。很快拖拉机又转了几个弯,艾略特的小酒馆出现在眼前。真的是马圭!Afulldilled走到是另外一条进城的路。眼前又看到歪着脑袋瘦瘦干干的艾略特,几对正在狂扭的男女,旅馆院子里那棵巨大的热带树。哦!马圭,我又回来了!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这样算,我们的铁牛牌拖拉机一口气奔腾了九个多小时,这拖拉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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