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叶香,香满堂,艾蒿插在门楣上,出门望见麦儿黄……”。
童谣已远,端午又至。当江南的梅雨与大地纠缠不清的时候,菜场超市俨然又成了粽子的天下,那馅料丰富花样别致的粽子,却怎么也勾不出儿时那种口水直流的欲望,反让我的怀旧情绪越加疯长。
雨后的霞光在章江江面上闪动着迷离的光影,老城墙边弥漫的草木香味,在小满这个籽粒丰盈的节气里,突然匍匐成一抹遥远的记忆,向我飘来。
故乡所在地方,端午的时候正值麦熟季节,抢收抢种成了农村的头等大事,所以像粽子、咸鸭蛋这些让人垂涎的东西,就变得无足轻重,可乡村遗留的有关节日习俗,却被懵懂的我们,演绎的热热烈烈。
从春秋时期那几个节气起,草木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有人说,节气的出现不是被虫鸟唤醒,就是被草木的色彩给标注出来的。像“清明插柳,端午悬艾”,这样的谚语就提示人们:柳树发芽之后,艾草也就紧随其后。
采艾?;褂胁灏?。
皖北一带,一直流传着“清明不插柳,死了变成大黄狗,端午不插艾,死了变成大鳖盖”的谚语,所以清明插柳、端午插艾就成了节日必不可少的规定动作。若是谁家忘了插,那些半大的熊孩子就围着那家的大门大声叫着“你家清明不插柳,死了变成大黄狗;你家端午不插艾,死了变成大鳖盖......”,直到那家主人操起一根扁?;蛞话蚜短诘卮用藕蟪宄隼矗切┌氪蟮男芎⒆硬抛髂袷奚?。如果这家的娃那两天要是出门和熊孩子们一起玩,准又会被骂成大黄狗或大鳖盖。所以,自我懂事起,采柳、插艾这样的事在我心目中就变得神圣而又庄严。
五月的浍河沿岸。天气潮湿而闷热,百虫蠕动,麦香、艾香弥漫着大地。大人们在麦田里忙着收割,娃们就背着藤筐,手舞镰刀,说笑着从麦田擦肩而过,仿佛那季的收获跟他们无关似的。
在我们那里,艾叶的普遍程度,只要你走进坟地或沟壑边就能知道。老人们说,艾蒿这个东西生命力太强,你割了还会发,有点像韭菜,一茬接一茬地生长着,取之不绝,用之不竭,生生不息,好像又从来不受环境的影响,即便在冬天连根烧掉,来春也照样生长。每到初夏,那一片片,一纵纵,长势良好枝繁叶茂的艾叶群,在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衬托下,摇曳着一抹抹浓绿,也算是乡村的一道风景。
八、九的孩子,除了有狗都不理的共性,胆子也大。每年的端午前,我也会背着藤筐,和一群小朋友穿行在坟群之间,一点也不害怕。有时候,不知前面又添新坟,一头撞入,领头的人就会发出“呸呸呸”,好像晦气瞬间就被呸完了。有些胆子更大的孩子,会跳上一个个长着艾叶的坟头,挥动着镰刀,砍下几枝又长又粗的大艾条,得意地高高举起,惹得其余的孩子踊跃效仿,有时恰巧遇到坟地家的主人在割麦子,发现有人在自己家坟地里撒野,拿着镰刀大骂着冲过来,孩群呼啦一下四处逃散。事实上那些大人也就是吓唬一下,人在麦田里连五十步都没跑到又折回原地。
端午的前一天,像似集体号令,村道上挪动着背艾条的庞大“队伍”,有的是一长排,有的是三五成群,都从村外归来,清一色的孩子军,极少有大人参与。那一刻,节日的气息,就在孩子欢声笑话和背上的艾条里,开始热闹起来。
有经验的人家都会在头天晚上准备好艾条,省得第二天起得太早,挑选后的艾条,一小捆一小捆放在门后,有的还把即将插入的那一端,用剪刀剪的尖尖的,便于插入。门和窗插的数量一般不同,我家插艾工作每年都是由我来完成,所以为了在别人面前显摆得瑟,也为了证实自己的能干,我连我家的猪圈上方也会插上几根艾条,搞得猪也觉得怪怪的,有时我奶奶气得不行,踮着小脚,上前就把那些艾条扔进水里。
端午那天,整个村的上空都飘荡着艾叶和粽子的香味,那些精心挑选出来的艾条,像威武的门神,守在门的两边,我的前后窗被我插成一道绿屏一样,屋里荡漾着艾蒿的气息。那个时候有瓦房的人家很少,特别是我家所在的那条街,除了小学校舍,几乎都是用麦节或稻草铺的顶,所以,艾条顺着屋檐就插的很深,有的只露一小半,也是防小孩子拔掉。拔艾这事,其实很多孩子都干过,没有恶意,但也让人很气。有粽子吃的人家孩子,就猫在家里老老实实等粽子或是鸡鸭蛋之类,也就不会出外面生事。那些从事农忙的家庭,有时饭都顾不上来吃,任由孩子游荡在村前屋后,遇到杏树,哧溜爬上去,偷偷把刚刚泛黄的杏儿揣进兜里,完了还不过瘾,又顺手扯掉人家屋檐上的艾条,若无其事地走开。到了晚上,准能听到从那些被扯掉艾条的人家,传来的阵阵叫骂声。
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个场面,不免还有些感叹,浍河边上这个叫元集的村庄原来是那么的闭塞落后,以至于后来我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也没发现哪个村庄比我们那里插艾插的那么轰轰烈烈。
采苇叶,包粽子。
我们包棕子用的都是苇叶,以至于我当时认为,粽子只能用苇叶包,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我家的粽子都是由我包的,这也是个异外。本来应该由我妈或我姐包才对,但二姐在发大水的时候得了重病,全国各地访医问药成了父母最重要的工作,姐又在外地求学,家里除了半亩菜园里偶尔成熟的果蔬外,能让我折腾的也就只有时间了。
我爸给我扣了个“好吃懒做”的帽子,原因在于我经常偷偷溜到隔壁邻居家里,死皮赖脸的去蹭粽子吃,也不涮锅洗碗,扫院喂猪。想想每次去苇塘偷苇叶这么大的事我都一马当先,我就认为我爸对我的观点存在着严重偏激,
浍河就像一条项链绕在村子的三面,湿地很多。离家最近的苇塘,就在东面那座乱岗边上,当时我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有人看守。每次我去偷苇叶的时候,都要冒很大的风险,好在我的个子实在是小,别说在苇塘里,就是没在艾叶群里,十岁的我也很难被人发现,所以和别的小伙伴一起去摘苇叶,我总能第一个圆满完全任务,这让我感到自豪。
个性和人的行为有时是紧密联系的,通过偷苇叶,我就很有感触。我摘苇叶的程序比任何人都简单,窜进苇地,看到那种长得又高又粗苇叶又大的苇,从根部一脚踹断,再从下到上把苇叶一撸而光,再踹断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这样不要一袋烟的功夫,我的苇叶就采摘好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心跳加快,看到身后一排排倒在地上的光秃秃苇杆,我真担心那个看苇的谢老头,会把我的腿,也一脚踹断,而且听大人们说,他可是坐过十几年大牢的人,好在我路线较熟,腿脚灵便,总能从后面离乱坟岗最近的出口钻出来,虽然泥水一身,心有余悸跑到家里,还不忘从门缝里看看谢老头有没有追来。
说到包粽子这事,我就想到隔壁那个看起来十分面善的邻居,当面我们叫她张大娘,背地基本都是叫她四宝妈,可能因为她有个不务正业的儿子叫四宝。四宝妈很会包粽子,她包的粽子是我们那最好看也是最好吃的。她和村里的其他人不同,每年端午的这一天,她会放下手中一切事情,包括麦收和上街提称,她会用一上午时间包上很多,然后提上装满粽子和散酒的篮子,走向河边,把篮子高举过头,嘴里好像还说着什么,有时干脆把粽子和酒倒进河里,曾经我和小伙伴还在水里争抢过。那时我们并不知道她多年前来自于屈原的故乡,也不知道屈原和粽子这些相关往事,就知道四宝妈包出的粽子,夜里做梦都想吃。
关于“好吃懒做”这事,我有点耿耿于怀。哪个孩子能拒绝美食的诱惑呢,而且还是那个物质缺乏的年代。不过我的臭觉和灵敏度倒是比其他孩子好点,每当四宝妈包粽子的时候,我就会准时到她家串门,然后别有用心地帮她干些力所能及的事,如递苇叶,拿剪刀或绳子之类的事,目的就是为了等那煮好的粽子,美美地吃它两个。其实,除了吃以外,我还真的学会了包棕子。
以下这是四宝妈教给我的要领。苇叶要采那种又肥又大的,根部剪平后还要用水煮一下,糯米先淘再把水控干,不能含太多的水分,最好用簸箕或竹篮子装。包的时候,通常把一个或两个苇叶叠在一起,两手叠成一个锥形,然后左手拇指和其它四个手指头轻轻掐住,用右抓米放入,待装满那个锥形的圆筒之后,再用一支筷子或手指插几下,这样糯米实落些,然后在叶子的搭接处插入一个或是两个叶子,如果不平就用剪刀剪一点点,封口,右手抽一条麻线扎起来就完成了,这是三角的。四角粽呢,是四个角一样大,需要两个大小差不多的叶子,而且需要长形的,一个叶子叠两个角,两个角是正叠一个,反叠一个,然后装上米,插在米里,再叠另一个叶子的两角,最后两个叶子的口连在一起,就成为四角粽。
包粽子这个活其实并不好做,但那时就是喜欢,甚至想天天都有粽子包。特别是粽子出锅的时候,被粽香弥漫的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中间放个装糖的盘子,你剥开一个,他剥开一个,奶白色的糯米被新鲜的苇叶染上淡淡的绿色,像件艺术品,沾糖后,放嘴里,那个香啊,至今都让人回味。
小学毕业后,我们随同父亲离开了那个地方,但自那以后,家里再没包过棕子。买过品牌的粽子,也买过乡间的粽子,但再也没吃到过像四宝妈家的那种粽子,那粽香啊,连同那个令人难忘的地方,一起消失在岁月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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