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煎饼已经从主食升格为换口味的美食。譬如今天饭店餐桌上的野菜,在我小时候放学以后,却是打猪草的采撷品种。今天摊煎饼,也无需再按老章程走:推碾采玉米、豆子、瓜干粗面,泡粗面,推磨子,摊煎饼。今天人们吃的大多是机器煎饼,花钱买或者来料加工皆由自得。人们就是有那个闲情,也未必舍得花力气扶着磨棍绕着磨子一遭一遭转了。当年煎饼的吃法不外乎几种:炉(烙)煎饼、菜煎饼;煎饼长了霉斑仍舍不得拿去喂猪,在上面洒点水,拌上少许的面,滴上几滴油,蒸成粑粑饭吃,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记忆中最深的是烧油水泡煎饼。今天我试了试,却吃不出当年的感觉了。
我的母亲去世的早,姐姐过早地承担起了母亲的责任——学会了办饭。在她14岁那年,就学会了摊煎饼。她出嫁以后,总把娘家作为牵挂,让我们推下模糊,摊下一垫子煎饼,够我们吃好几天。父亲这人要强,说,你姐姐有了家,有她家的事儿,千千的明天,万万的后日,吃饭不能借就。他自己学会了摊煎饼。父亲圪蹴在鏊子前,鼻子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灰,他嘴里叨叨着:“王源治,发了愁,朝天吃些菇渣头?!薄肮皆贰保前衙娼脸筛泶裣碌娇镏笫炝顺裕粲诶梁鹤拥姆故?。王源治是我大爷,他没了老伴,下菇渣头当饭吃。我大爷的遭际,又在我父亲身上重演了。我年龄尚小,还不大可能理解一个没了老伴的男人的凄惶,却想起了父亲教过我的歌谣:“小叭狗,戴铃铛,嘀哩嘎啦到集上,待吃桃,桃长毛,待吃杏,杏又酸,待吃果子(花生)下河滩,待吃煎饼自己摊?!蔽颐悄鞘焙蛑皇堑油颇プ影玖度?,占用了玩的时间,全不体会父亲蹲在鏊子前两三个小时的辛苦。煎饼吃不完,烧油水泡煎饼就成了好饭食。其实它的工序很简单:用豆油炝锅,熟了油,放上葱花、姜丝和盐,把葱花炒黄烂了,在吱拉吱拉的响声中添上三四瓢水。把水烧开以后,水面漂着一层油花,把煎饼撕开扔到锅里,煮开锅就可以吃了。这样做的煎饼吃起来很香,不亚于我梦中的山珍海味。
“麦上场,谷进仓,豆子扛了肩膀上”,秋后收了豆子,大队里的油坊榨油,临年靠节每个人按几两油分。我们家的豆油盛在一个两鼻子罐子里,上头盖着一个砂锅子盖,就放在堂屋通常父亲坐的那把椅子后面。这点油平时再撙着吃,过春节也要另想办法,割点肥肉炼腥油吃就成了一种有益的补充。如果能用肥肉炝锅烧油水泡煎饼吃,那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公社食品店在西门桥北侧不远处,猪肉是凭票供应,如果不投门子托熟人,割肉想多带点肥膘就成了梦想。办饭炒菜很难见油花花。北胡同我六婶跟他四小子相依为命,半年没能吃下一瓶子豆油(坊子白酒一斤装的玻璃瓶)。日子过得真是仔细!或许,这就是油水煎饼吃的香的原因了吧。
烧油水泡煎饼,现在我很难吃出当年的香味了。是我味蕾的退化,还是生活作风的堕落,抑或说“忘本”?帽子大了,戴在谁头上也觉得头重。事情也容易看明白:吃油如今不再是一个让人怵头的问题,而且有了多选的余地:豆油之外,还有花生油、菜籽油等,猪肉也敞开坎供应。地里产的蔬菜也丰盛了,大棚种菜把“淡季”从我们生活中赶走了,冬天不再是大白菜一家独大。一天三顿饭,只要你想做,顿顿炒菜。过惯了这样的日子,谁愿意回到从前。大概对生活中那种曾经触目惊心的香,感觉迟钝了。
我窃想:烧油水泡煎饼属于我们曾经的饮食,大概上不了“老古书”,也无缘列入文化遗产名录。所以,我做这篇文章就成了“抢救性”的善事。它是从我们的生活中远去了,但我们不妨在打牙祭时重新回味一下,这跟吃“忆苦饭”不是一码事。如果小吃摊或大酒店抢救性地开发一下,作为主食的一种,或者作为一种辅助食品,说不定让顾客有了更多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