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年前,父亲有幸从嵯峨山边的农村走进了一家国有煤矿,从此与矿便搭上了一段难解难分的渊源。35年的矿业生涯,由入到出到流离,饱含着父亲在他乡与故乡间的迁徙中,寻找安身立命的精神所在,记录着父亲对命运改变可能性的探寻,交织着我们这一家对矿业的眷恋与不舍,也见证着矿业经济的兴与衰、悲与痛。
贵人指路跃农门
上世纪60年代,父亲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穷困潦倒的“流浪儿”,衣不暖体、食不裹腹,贫农家庭的爷爷奶奶能把他拉扯大已是天大的幸运,十五、六岁的年纪跟着爷爷走东串西拉长工,却还是全村最穷的一户。听人讲,父亲那时一年四季都穿一件黑袄,绦子满身挂,却也无人缝补。就在生活最为艰辛的岁月里,父亲迎来了人生最大的转机。偶间,县里一支驻村工作队的到来,开启了他人生的矿业路?!安荒苋猛抟槐沧佣即┱庖簧戆馈蹦鞘钡墓ぷ鞫映で刂魅?,在看到少年的父亲生活如此不堪,念其家境贫寒、老实巴交,便心发善意,协调人民公社,几经波折介绍他到临市的铜川王石凹李家塔煤矿工作,将他从农门推向了国企单位,更将他从生存的最底线拉了出来。就在此时,他和爷爷拉长工的邻村雇主(我的外婆),看中父亲一家家贫却老实忠厚、境困却没有潦倒,合计着把女儿许配给父亲,一来父亲可以继续为其劳作,生活有源头,二来两家离得近,忠厚的父亲为他们养老,大可放心。
临走之时,从不受人正视的父亲,在喧天锣鼓的欢送声中,远赴150公里之外的李家塔,脱农为工,踏上了一生的矿业之路。在矿上,每月35元的工资,不仅解了父亲养家糊口的难,也让他在生身养命的村里收获到前所未有的尊严。
多年来,父亲常说“我们这一家,最应该感恩两个救星,一个是秦主任,一个就是你外婆,他们一个让我有了事干,一个给我安了家”
三色记忆驻心间
李家塔煤矿离家远,父亲一年回不了几次。农闲之时,母亲便带着我们姊妹去矿上,一是可以探亲看父亲,二是让我们享受一下矿上的生活。使我记忆犹新的有四件事,忘不了的有三色。
坐车。听说去铜川,我心中煞是兴奋、满怀激动,天蒙蒙亮便从炕上爬起,随着母亲收拾好行囊,乘着野间的微风、嗅着田里的麦草味,我和母亲抬着满装红苕的蛇皮袋子,下垣、过河、翻沟,一路步行来到16里外的公路旁,带着汗、喘着气、等着公共汽车。随着一声长鸣,一辆顶上架满货物、红蓝相间的公共汽车沿路而至。上车后,坐在靠窗的位置,我一会紧盯窗外排排新房和绵延起伏的丘陵山脉,一会听着车内纷纷议论,仔细打量着身边的每个人,用眼睛记录着每个过往,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令人好奇,仿佛坐的不是车,而是进入梦幻的魔方。
等到下了车,眼前的所有让人惊叹、欢悦,商店、银行、饭馆、公园、楼房、宽敞的街道、熙攘的人群……一切都未曾见过,一切都像在向我招手。生活在农村,看到见到的除了黄土,便是田间庄稼,从未接触过如此多的新东西,这一趟车带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好似穿越而来。
吃豆腐脑。这是我每到矿上必选项目。到达目的地,刚好是吃早点的时间。父亲见到我们喜出望外,急急的拿着粮票拉着我去饭堂。点了一大洋瓷碗豆腐脑外加一个馒头,看着洁白如雪、柔嫩光洁、滑如凝脂的豆腐脑,浇上橙黄的汤汁、红而发亮的油泼辣子,再撒上碧绿的葱花、香菜,顿时芳香扑鼻,拿起勺子,剜上一口,白玉板似的豆腐顺着舌头滑进去,唇齿间嫩滑的口感是现在的冰淇淋比不了的,那味道一辈子也难忘。人生第一次吃到了世间美味,也感受到矿上生活的富足。直到今日,那一抹白总在心间萦绕。
洗澡。在农村,家里缺水少物没有条件,总是擦擦就睡,在矿上,有哗哗的自来水、有热气腾腾的澡堂,可以洗个够。矿区里人们打交道最多的就是乌黑发亮的煤块,街道旁、马路边、汽车上,屋顶上,工人的身上,煤好像无处不在,洗澡便成了工人们从工作状态回到生活状态的一次跨越。每次,我就在职工宿舍等着父亲从矿上回来,带着我去澡堂洗去那一身“黑”。父亲回来时,总能看到一层细如沫的煤灰,覆盖在他微笑的脸庞、眼角上,塞满耳蜗、指甲缝,好好的一个人摇身成了“黑客”。进入澡堂,先是淋浴,直看着煤灰像泄气的逃兵一样,顺着水流从工人的身上四散而流,一个个生龙活虎的人们又回到眼前,而后在进入大池子泡一泡热水澡,顿时一股暖流由脚心直至脑门,整个人都像飘在了云里。看着一张张笑脸,仿佛这澡洗去的不光是身上的煤灰,还有一身的疲惫和不快。
这清清的水,让我知道矿上的生活是如此安逸,让人羡慕,是农业社会无法比拟的,但这黑黑的煤块也让我明白父亲的生活并不那么美。
发劳保??笊隙ㄆ诨嵛扛龉と朔⒎乓恍┯晷⒂暌?、帆布包、皮带等生产生活必须品,当父亲抱着一大堆东西回来时,我总是翻箱倒柜把它们一一拿出来,放在鼻前闻上一闻,一股淡淡的香味扑面而来。那种香味并不是人间至味,却散发着诱人的气息,让我留恋不舍。特别是那军绿色的帆布包,上面印着“上?!绷礁鲎?,包里空空如也,我却爱不释手,仿佛里面装满了世间万物。
矿倒路曲志犹在
1992年,在一次执勤中,父亲左腿骨折,住了院。好在单位认定为工伤,医疗费不再愁。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这一年,煤矿资源因不断的采掘开始枯竭,煤炭资源渐渐被取代甚至是淘汰,矿务局的效益开始一落千丈。随着矿业经济的下滑,国家开始对国有矿企实施改革,多数企业减产、停产,大批工人下岗,工资大幅下降。濒临倒闭的李家塔煤矿就像父亲的腿一样说倒就倒。在转型阵痛中,矿上安排一部分人北上神木,多半人则要下岗。何去何从,父亲没了主意。后来矿上做通父亲工作,劝回原籍养伤待安排。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父亲的离开预示着家里的顶梁柱要塌了?;氐酱謇?,没有户口没了地的他,在家里像是多余的人。1992年至1998年,矿上连基本生活费都发不出,经历了这一遭父亲比从前更加消瘦,但他并没有轻易认命,而以无言的沉默拼命地抗争着。
矿倒了压倒的是生活窘迫,却压不倒人抗争的信念。面对“票子、孩子”等种种生活难题,在“流离失所”间,父亲未曾停下前进的步伐,多年矿业生活磨砺出的勇气和意志又重新拾回了。当时,镇上有石灰窑、水泥厂,需要从山上炸石头。父亲便随着村里人上山装石头、卸白灰,从煤矿来来到石矿谋生。这一次,从正式工变成了临时工,不再享有优厚的待遇,转而来之的是出不尽的苦力。清楚记得,那时父亲总是顶着两头“黑”来回跑,黎明鸡刚叫,就带着头天晚上母亲蒸的馍,踩着星光步行20多里路下沟上山,深夜又踏着月色原路返回。装卸一车石头能赚10元,父亲和工友需徒手将重达八、九十斤的石头,一块一块搬上车,又一块一块搬下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干就是三年。他手上的茧子、裂子就是那时磨起的,一双手掌如同龟裂的大地一样,遍布深似峡谷的裂子,腰板也弯了下来,本就沉默寡言的他,言语就更加少了。父亲就是靠着这一双手,把我们姊妹三人从小学供到了初中。
1998年,在熬过了艰难的7年后,国家政策放宽,为父亲正式办理了内退手续,这一回,他别了毕生为之奋斗的煤矿,也正式离开了李家塔。此时,随着国家推行生态文明建设和现代化生产设备的运行,沿山的土石灰窑、石场关的关停的停、转型的转型,父亲这样的搬运工也就退出了历史舞台。
这之后,父母一边领着退休金,一边种地养家,将我们送进了大学的门里。
国与矿,家与地,不仅是安身立命的去处,更是所有信仰与眷恋的源头。35年里,父亲的命运,一次次被矿业的兴衰改写着,从煤矿的兴盛到衰败再到转型,父亲也从农民到正式工再到临时工直至回到农民,矿业兴,他跟着幸,矿业败,他跟着落,在时代的大潮淘洗下,沉淀出的是父亲所谓的一份本真。他说,时代会变,本分不应变??笠敌耸⑹北痉志褪切燎诠ぷ鳎笠底褪北痉志褪欠影才?,矿倒闭时本分就是自力更生。
父亲的大半辈子,就如同一座矿,初时埋藏于深山,挖掘后发挥着光热,千锤万炼若等闲。欣慰的是,岁月掏空的是资源和年华,掏不空的是大自然蕴藏的力量和心中那份对生活居高临下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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