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厨房墙上高高地挂着一把小皮鞭,皮质的柔软使它下垂成一个优美的弧线,静默在墙面上,象一幅抽象画。那是父亲挂的。
我们每次从它跟前走过时都会有一丝紧张和不安,不敢抬头正视它,因为我们知道父亲绝对不会是无意间挂在那里的,更不会是因为好看才挂在那里的。它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使我们姐弟几个对它极度恐惧,甚至恨之入骨,生怕哪天犯了错误,父亲从墙上将它取下来时,那皮鞭被高高地挥起后落在身上,将会带来怎样的暴风骤雨。我们商量过把它取下来撅断扔掉,但最终谁也没敢付诸行动。就象爸爸学校讲桌上那把板尺,学生们都说要扔掉,但它却多少年来一直在那里安然的卧着,没人敢动。据说父亲曾用那只板尺把犯错误的学生手掌打得又红又肿,几天握不了拳。说实话,听说而已,具体什么时候、打过谁,谁也说不清楚,反正因为这个传说,那只板尺、那只皮鞭和父亲一样有威慑力。
父亲出生在那个知识和物资都非常匮乏的年代,在林业局赶大马车的叔叔资助他上了学,高小毕业后到扎兰屯师范学校进修了一段时间,回乡当了一名小学教员,直到退休。
父亲在这所乡村小学工作近四十年,连夜校成人识字班算上,教了几乎三代人,所以父亲几乎是大多数村民的老师。父亲严肃、严谨、严厉,村子里的人都对他又敬又畏,就连那些喝醉了酒无理取闹的人和在村口路边嚼舌头的女人、不务正业在村子里晃荡的二流子,也都害怕父亲,看见父亲走过来都会悄悄地溜到一边儿。
村里人尚且怕他,我们姐弟五个更不用说了。只要父亲在家,家里就会静悄悄的,我们干各自该干的活儿,或者拿出书本看书学习。
记忆中,从来没有父亲对我们几个有表示亲昵的举动,只是偶尔 ,弟弟做了值得赞许的事,父亲才拍拍弟弟的头,弟弟便会受宠苦惊的兴奋好几天。至于我们姐妹三个,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和父亲有过肌肤的接触。我们特别羡慕别人家的女孩拉着爸爸的手蹦蹦跳跳的在路上走,或者坐在爸爸的腿上撒娇,那种父女情深的情景对于我们来说,永远是奢望。
有一次弟弟和小伙伴发生争执,不敢打架,一气之下跑到人家的玉米地,将刚长到一尺来高的玉米踩倒一片,仍不解恨,干脆躺下,矮小的个子正好压住了两根垄,索性打起了滚。父亲知道后暴跳如雷,喝令弟弟把衣服脱光,跪在地上,那只皮鞭终于发挥它的威力,瞬间在弟弟的后背上留下了几条鲜红的血印。而我们几个则在一边站着排,不敢拉也不敢劝,也不敢大声的哭出来。父亲脸上的青筋随着他的愤怒跳动着,用手指将我们几个指了一圈:“你们每个人都要永远记住这次教训,农民为了辛苦一年的辛苦都是为了那点庄稼,为了秋后那点粮食,庄稼就是农民的命,这样祸害的庄稼是断了一年的收成啊?!备盖浊樾骷ざ舳加行┎叮骸澳忝鞘敲挥邪す鲅?,记住,尊重别人的劳动,尊重粮食,这是做人最根本的标准”。而后父亲领着我们到那块玉米地里,将倒下的玉米一个一个扶起来,浇上水,又把折断的玉米薅掉,补种了几颗萝卜,领着弟弟到人家里道歉,这件事才算了结。
父亲坚守着传统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并且也这样严格的要求着我们。夏日的早上天亮的也早,父亲很早就会起床,把我们都叫起来浇园子、扫院子、收拾屋子。我们虽然困得要命,却不敢违抗,时间长了也就养成了起早的习惯。最难受的是冬季的晚上,天黑的早,好漫长的夜呀,可父亲是绝对不允许我们黑天的时候出去玩的。那时候,村里开始有人买电视了,在屋顶上支上一根天线,小盒子就能天天演各种节目,虽然是黑白电视,但对我们小孩子来讲诱惑有多大是可想而知的。
有一次我终于壮着胆子在别人家电视前多流连了一会儿,心里仍觉忐忑不安,终于挪动象粘在人家地上一样的双脚,走出门外的时候,月亮已挂了在天上,我的心里好象有几只大鼓在敲,脚下开始如生风般的疾跑。可还是远远的看见从我家的方向走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手里还拿着一根长长的棍子?!巴炅恕?,我的头嗡的一下,肯定是父亲来教训我了,这顿打是肯定躲不过了,腿当时软的连站都站不住了,索性坐在了地上。前面的人却快步跑过来,把我扶了起来。原来是哥哥,哥哥学着父亲的口气:“这都几点了,才知道往家走,黑灯瞎火的,一个小姑娘吓着怎么办,爸让我来接你”。回到家,我不敢正眼看父亲,却能感觉到他的脸依然是冷冰冰的,没有什么表情。过了几天,父亲从城里买回了一台二手的旧电视。
勤劳的母亲每年要靠薅猪草养一口猪,到年末喂上一点粮食,过年的时候杀掉。我们都最爱吃那又香又有嚼劲的猪爪,父亲却说不喜欢,母亲也直嚷着牙不好,咬不动。四只猪爪很快被我们姐弟五个吃得满桌狼藉,骨头扔了一片。母亲却把那些骨头一个个拣起来,放到盘子里,我们都不知道留这个有什么用处。直到有一年过年,吃过晚饭,玩了一天的我们很早就睡下了,父亲和母亲要照看长明灯,一夜不能睡。睡到半夜我醒了,好象听见父亲说话的声音,睁开眼睛却看见小饭桌在炕边上摆着,上面放着那盘啃过的猪爪,还有一杯酒,父亲喝上一口酒,再津津有味的吸吮啃咬着一块骨头,妈妈坐在旁边陪着他,两人正高高兴兴的唠着嗑。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些吃过的猪爪都不扔,心里涌过一股暖流,感觉眼睛有些模糊了,又怕他们看见我醒着,急忙闭上了眼睛,却凝成了两滴眼泪。
父亲靠一个人的工资,养着我们一家七口,要给我哥哥治病,还要供我们几个读书。在那个年代,在那样的乡村,那样的家庭,我们姐妹三个先后都考上了师范,当了老师,一时传为佳话。
我考上师范那年,刚开始时兴羽绒服,又轻又暖,同学们穿得红红绿绿的非常好看。而我只是穿着妈妈给做的棉袄,外面套了件布外套,我真是太希望也有一件红色的羽绒服了。一次回家,鼓起勇气和父亲提出来,父亲却说:“你是学生,穿得暖和就行了,咱家哪有闲钱买那么贵的衣服,有那精力好好学习。”按捺不住委屈的我第一次敢向父亲爆发了,朝着父亲大声的嚷到:“你是不是我的亲爸爸,别人家农民的孩子都穿得起,你还有工资,却不肯给我买,我哪里比别人家的孩子差,你就这样虐待我们!不买就不买,以后我再也不会和你张嘴要钱!”第二天一大早,我哭着走出家门,登上了回校的汽车,而后一个月都没有和家里联系。
有一天正在上课,有人敲门,老师出去询问后回头喊:“雪鹰,你家长来看你了”,我诧异地走出去,看见是父亲领着哥哥站在教室门口,父亲脸上挂着少有的和善的微笑,甚至有些讨好的向我使劲点着头。下楼的时候,我看着父亲走楼梯时深一脚浅一脚的,忙伸出手,却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慢慢挽住了父亲的胳膊。父亲的脚步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故意往我身边靠了靠,让我扶得更加稳妥些。这是我第一次和父亲有身体的接触,非常紧张,手臂僵硬得像安装的假手,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想用力地托起父亲的胳膊,却像托住了一包棉花,感觉不到父亲的体重。透过厚厚的棉衣,父亲胳膊是那样的瘦削,还在轻轻的颤抖。我不敢相信,在我心目中如山一样伟岸高大的父亲竟然已经如此孱弱和苍老。到了宿舍,父亲拿出八十块钱,说:“家里卖羊毛了,这钱你买件羽绒服吧”。我一时又羞愧又难过,连忙说:“爸,我不要了,是我不懂事,其实妈妈做的棉衣更暖和。”父亲将钱塞到我手里:“姑娘大了,是应该打扮得漂亮点的,咱这不是有钱了嘛?!蔽椅矢盖祝骸鞍?,你啥时来的,去大姐家了吗?”父亲回答:“还没有,你大姐接站了,还说把饭都做好了,可我怕你着急买衣服,先到学??茨憷戳恕!薄罢饷丛兜穆?,爸你是怎么来的?”“走来的。”可是车站到学校足有十几里路啊,坐了一上午的汽车,又走了这么远的路,六十来岁的老人,难怪都在发抖。我又心疼又懊悔,眼泪夺眶而出。父亲却轻描淡写的说一句:“这点路不算啥,好了,你回去上课,别耽误学习,我们走了?!薄鞍郑C磐庥忻砍?,可以雇一辆,才三块钱?!薄拔抑?,你回去上课,不用管我”。
后来妈妈告诉我,在我哭着走出家门后,父亲有好几天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好,一声声地叹息,直到卖了羊毛后,又借了点钱,赶紧把钱给我送来。而我,对于自己青春的叛逆和无知,至今时时想起,时时懊悔得泪流满面。
等到我们姐弟相继在城里成家立业后,决定把父母和哥哥接到城里来照顾,可是父亲坚决不同意,说除非他动不了的时候抬过来,否则他是不会来城里的。理由是离不开一辈子生活的地方,严重的肺心病根本呼吸不了城市的空气。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拖累刚刚有了小家庭的儿女。对父亲的倔强,我们根本没有改变的能力,只能是多回几次家,尽力照顾年迈的父母和有病的哥哥。
我结婚之后三年没有孩子,我自己没着急,却成了父亲的心病,他时常念叨,嫁了人家的独生子,却这么久没有为人家生养,终是不足。三年后,当我终于抱着孩子回家的时候,父亲出门来迎接我们,开心的哈哈大笑着,却笑出了两行老泪。我第一次看见父亲落泪,而且是为我而落,这时候,我感觉到父亲的心和我的心,其实是连着的。
到了晚上,该给孩子洗澡睡觉了,可父亲却怎么也不让洗,说农村屋里比不得城里楼房,孩子会着凉的。在父亲的坚持下,我只好做罢。习惯了洗了澡才睡觉的孩子,闹了一宿,父亲后悔不已,直说着本来是想体贴一下外孙,却害得外孙一夜都没睡好。到了第二天晚上,父亲早早就张罗着让给孩子洗澡,自己却拄着拐棍远远地站着张望,我把孩子抱到父亲面前,让姥爷好好看看外孙,可父亲却急忙往后退,用手挡住嘴巴,屏着气说:“别,别,我这肺子不好,呼出的污浊气对孩子的健康不好”,可眼神却一时也离不开孩子,一直跟着孩子转,还不停的称赞着:“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长得这么好看呢,长大一定是个帅小伙儿”。父亲瞅孩子的眼神,那么专注而慈爱,而对于我来说,这种情景是那么的陌生,猜想着真的是象人家说的隔辈人亲,还是父亲已年老,终于不再隐藏心中真实的情感,敢于把爱写在了脸上?看着父亲脸上的皱纹都向上飞扬着,围着孩子转来转去的样子,感觉父亲自己也象个充满了童稚的孩子。
几个月后,家里突然传来消息,说父亲跌倒了,突发脑出血。等到我们姐弟四家带着医生匆忙的赶到家的时候,父亲已躺在炕上,神智还很清醒。我急忙问:“爸,头疼吧?”父亲急忙地摇头,还愧疚地说:“不疼,你看,你们这么忙,还让你们跑一趟”??醇颐羌父稣驹谏肀叩粞劾幔盖兹雌骄驳乃担骸翱奚?,没事的,真的不疼”。但是很快,父亲的状态已不是很好,呼吸开始急促,突然他努力抬起手指着输液的瓶子,用微弱的声说:“我好象不太好了,这些药挺贵的,别浪费了”,说着便要伸手去拔针管。情急之下,我用力拉住了父亲的手,而父亲,却渐渐的闭上了眼睛。“爸爸!”我扑倒在父亲的怀里,声嘶力竭,泪雨滂沱,并更加用力的拉着父亲的手,生怕这一松手,将天地相隔,永远见不到父亲,我要拉住父亲的生命,哪怕能多挽留一点点时间。
村里的长辈过来,说眼泪流在逝去的人身上是不吉利的,这样总拉着他的手,父亲会走的不安心,硬是把我的手掰开,将我推出门外。
今生,我只有一次扑在父亲的怀里;今生,我只拉过一次父亲的手,却是生离死别,肝肠寸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