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池记事
来源:作者:熊永树时间:2014-02-16热度:0次
我和麻池还真是有缘。
小时候,就听婆婆经常讲,老家古坪有个叫陈万柏的年轻小伙,是个热心肠,经常帮孤儿寡母的婆婆做事,后来这个热心肠的小伙到南边上了门,婆婆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流露出无限的怀念和感恩。那时,我对这个故事没有产生多少兴趣,倒是对婆婆提到的南边,充满着憧憬和向往,那时我想南边一定是个很遥远,很美好的地方。 后来,我才弄明白,婆婆故事里提到的南边,其实就是麻池,可能麻池位于清江南岸,老家古坪偏处清江北边一隅,所以在老家就把麻池这边统称为南边了。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麻池乡,以麻池古镇为中心,下辖西湾、水竹园、响石、璞岭等四个管理区(小乡),共16个村,总面积220平方公里。 麻池是一片秀美的土地。东边是“鱼米之乡”水竹园,西边是神奇雄峻拥有长阳第一海拔2252.9米的崩尖子,北边群山连绵,郁郁葱葱,直抵五峰,南边是秀美的清江河。境内山峦起伏,良田肥沃,绿树婆娑,流水淙淙。麻池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勤劳善良的麻池人民,世代耕耘在这方热土上,创造了多姿多彩的民间文化,有“四大天王”、“朱栗山古寨”等历史古迹,还有“女娲补天”、“孟太子炼铁“等神话传说。麻池更是一片英雄的土地。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贺龙元帅曾三次到麻池,1929年7月9日,举行了著名的“西湾起义”,建立了中国工农红军第六军,号称“土家第一军”。1931年2月24日在麻池召开了长阳县第二届工农兵大会,产生了长阳县第二届苏维埃政府,县苏维埃政府机关设麻池。现存有中共长阳县委会、长阳县苏维埃政府、长阳县军事委员会、长阳县警卫大队、长阳县妇女委员会等革命遗址。解放后,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英雄的麻池人民发扬光荣的革命传统,在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建设伟大实践中谱写了新篇章,麻池在长阳县率先探索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计划生育和绿化工作曾受到全国表彰。
1978年9月,父亲背着一口杉木箱和一床粗蓝布做成的铺盖卷,从老家古坪出发,翻过高高的神头岩,过扁担垭,到虎钳口,下峰脊岭,从蔡庄坪渡过清江,把我送到西湾二中读书。西湾二中所在地就在麻池所辖的西湾村。读完三年高中,我考上了宜昌农校,三年农校毕业,我却又被分到麻池乡政府(当时叫麻池区公所)工作,先后干过团委书记、党委宣传委员、党办主任、党委副书记,直到1996年10月调到都镇湾镇,我在麻池学习工作了整整16年。从15岁到33岁,正是人生成长的黄金时节,我亲历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日新月异的农村改革,经过基层实践磨练,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学生成长为一名基层领导干部,麻池留下了我青春的梦想和奋斗足迹。
1984年7月,我和宜昌农校毕业的另外两个同学一同被分配到麻池工作。 我们三人乘班车来到麻池区公所报到,当时的区委组织委员曾令六同志热情接待了我们。曾令六同志四五十岁的样子,中等偏高的个子,白晰文静的面孔,说话声音不大,面容和蔼,言语不多,但动作麻利,给人以老成干练的感觉。他说,接到县委组织部的通知,区委已对你们三人的工作作了安排,我们三人分别被分配到水竹园、响石、璞岭等三个小乡工作。晚上,夜幕降临,四周的山黑黢黢的,马路上鲜有人影,周围农户星星点点的几点灯光投射到政府门前的堰塘里,寂然无声,我们三人都感到从未有过的惆怅和失落。我们在堰塘旁的小卖牖里买了一包“白鹤”牌香烟,本不抽烟的我们,却不约而同的坐在堰坎上一根接一根的抽起烟来,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把一包烟全部抽完,才悻悻离开。
我被分配到水竹园乡任团干,在水竹园乡我只干了3个月时间,就调到麻池区任团委副书记。 还记得当时在水竹园乡接手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负责征兵工作,在区里开完会回来,心里没底,很着急,跟乡党委李书记汇报,召开民兵连长会,下到各村发动群众,摸兵源,一阵忙乱后,连忙跟区里的分管领导汇报,当时还是摇把子电话,话务员老周把区里电话接通后递给我,我却满脸通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呆呆地拿着话筒足足有三分钟没有发出声音,那边接电话的姜主任,是个女同志,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几次催促,我才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就慌乱的把电话挂了。说来惭愧,在那之前,我根本没有摸过电话,现在回想起来既好笑又心酸?;褂幸患掠∠蟊冉仙睿褪窍叵缛舜蟠硌【?。1984年全县正在开展设区建乡工作(全县设11个区(镇),64个小乡),我当时分在水竹园的倒丰坪村,工作比较顺利。但当时水竹园乡的烂泥冲村却出了一件比较震撼的事件,当地有一个姓周的父子俩和姓王的两夫妻联合起来(群众戏称他们为“四人帮”),图谋当村干部和人大代表未成,公开撕毁候选人榜单,到处煽风点火,进行破坏选举活动,这件事惊动了县里的领导,1984年是选举法实施后的第一次县乡人大代表换届选举,所以当时县里领导非常重视,采取了果断措施,把这起破坏选举案作为刑事案子办了,四人中的三人被判了有期徒刑,这在长阳属首次,至今也还没听说过有第二次。三年后的1987年7月,我又从麻池区团委书记转任水竹园乡乡长,当年10月就赶上撤区并乡,所以我成了水竹园乡的最后一任乡长。有趣的是1999年我调任乐园乡乡长,工作了两个年头,2001年又赶上乡镇合并,乐园乡被撤销了,我又成为乐园乡的最后一任乡长,看来人还真有宿命??!
我到麻池报到的班车上,恰好与麻池区的前任团委书记王亚民同车,王亚民是一个既精干又能说会道的年轻人,他三两句话就和我搭上了腔,接着就海阔天空给我地神吹麻池共青团工作如何如何了得,吹得我如坠五里云雾,觉得心里血脉膨胀,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没想到组织上真的安排我做共青团工作了。记得当时上任后,在团县委接到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开展为李勋军长建碑捐款活动,各区团委都分了明确的任务 ,我着急得很,四处发动学校、单位和各村团支部捐款,筹到几千元钱交到团县委,没完成任务,怕过不了关,心里感到很惶恐,没想到这件事竞不了了之了,后来也没见团县委给李勋军长立碑。慢慢地我摸出了一些门道,共青团工作主要是围绕党的中心工作,开展一些适合本地实际符合青年特点的活动,特别要重视青年典型的培养和宣传工作。当时在农村中心工作就是发展商品经济,具体抓手就是培养专业户和万元户,简称发展“两户”。那时干部下乡必带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每到一户,都要过细地询问主人打了多少斤粮食,喂了多少头猪,卖了多少头猪和羊,卖了多少斤茶叶、多少斤药材、多少斤特产,然后计算这个户有多少商品收入,接着和主人一起制定发展计划,树立万元户的目标,并和农户建立结对联系户,这样干部回来跟领导汇报才有内容,才能过关,那时每个干部都分有发展“两户”的任务。现在看来,那时这种方法,主要是对农民发展市场经济起了启蒙教育作用,同时也拉近了干部和群众的关系,那时的干群关系的确是非常好的时期。作为共青团就是要培养青年典型,那时我培养最成功的青年典型就是沙坡村回乡青年田科彪,他高考落榜不丧志,在家发展油桐300多亩,收入数万元,同时还带领周围农户发展油桐产业。我把他的典型事迹总结写成长篇通迅《站立在沙坡上的年轻人》刊载在长阳团县委办的刊物《长阳青年》上,引起了省、市、县团委的重视,田科彪成为共青团系统炙手可热的青年典型,到处作报告介绍先进事迹,受到团省委的表彰,后来青年作家陈圣乐又把我写的通迅《站立在沙坡上的年轻人》改编成题为《桐林里的白汉衫》的报告文学发表在《湖北日报》副刊上,麻池共青团工作也由此一炮走红,成为全县的先进。当时抓典型发展专业户,也有一些有趣的事。为了发展养猪专业户,麻池乡有名主要领导动员乡人武部的一名干部回家办百头养猪厂,这名干部被领导鼓动得热血沸腾,回去后遵照领导指示大办养猪厂,结果亏了血本,一肚子委屈,当初动员他的领导也觉得不好意思。但这名领导却灵机一动,来了个华丽的转身,他在全乡干部大会上说,我们发展专业户,还是要坚持实事求是,像我们某些同志,你喂几个白脑壳猪子是可以的,办百头养猪厂就脱离实际了,不亏本还怪?就这样领导自己下了台,搞得这名干部一脸苦笑。领导就是高人一筹,不佩服不行??!
上世纪80年代初,在农村除了发展“两户”经济,还有一件事是抓得很紧,那就是科技兴农,重点是推广“两膜”,进行“白色革命”。当时县里给乡里下达任务,乡里给每个村都分有硬任务,实行干部包村结硬帐。有一年甚至采取全乡统一按照两膜苞谷的任务数把农用薄膜购回来,直接分给包村的干部,由包村干部落实到农户,然后把地膜款收回来,跟乡里结硬帐。当时有个经管干部是名老同志,领导安排他也包了一个村,他和村干部一起把任务分到农户,把农膜按任务数分割好后,然后挨家挨户做工作,分发农膜,收取农膜款,最后遇到几个“尖子”户,好说歹说都说不通,他登门上户去了五六次,始终不见效,这位老同志感到万般无奈,最后他采取不跨农户的门槛,直接把农膜扔到人家堂屋里,转身就跑,没想到农户像扔炸药包一样给他扔出来了,他在稻场坎下捡起来后又跟他扔进去,如此反复了几个来回,才把一坨农膜甩脱,在当时成为笑谈。我当时年轻,被分到最边远任务最大的璞岭乡的内溪村,内溪村有个雪山坪,海拔1800米,是麻池的高山平原,雪山坪分为东坪和西坪,连片300多亩,是发展地膜苞谷的重点。从麻池乡政府所在地,到雪山坪,有接近60里山路,全部是陡峭的上山路,我早晨8点钟出发,下午4点钟才爬到,尽管还是春寒料峭,但浑身全部汗湿了,冷风一吹,背上冰冷冰冷的。雪山坪风景倒是特别美,站在雪山坪的铜鼓包上,头顶上的天瓦蓝瓦蓝的,几朵淡淡的白云悠悠飘过,真有天似穹庐的感觉,往脚下看,满山的迎春花已经开放,有洁白如玉的、有粉红如桃花的、还有如贵妇人一样高贵的紫色,在空旷明净的山林里静静地绽放,一种清新的感觉直入心脾,浑身的疲劳顿时减了大半。当晚我住在该村党支部副书记肖启佑家,老肖已经60岁,是个勤劳朴实的人,我看到他家庭情况还非常困难,但整个晚上他都没有说到自己的困难,他说得最多的是如何修通到雪山坪的公路。他说,他带领雪山坪五六十户人家每年坚持修路,当时条件太艰苦,最初设想是修条板车路,从雪山坪出发往山下修,坚持了5年,最后遇到一个悬崖,死了两个人,只好作罢,老肖说着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到公路修到雪山坪,他死就能闭眼睛了。我听了心情很沉痛,但又无能为力。后来听说,老肖已然作古,到雪山坪的通村水泥路也已打通,不知老肖在有生之年看到没有?第二天,我和老肖来到这个队的地膜苞谷大户袁白高家,袁白高当年种了20亩地膜苞谷,在全乡是典型,我和老肖帮助他种了一天地膜苞谷,一直干到伸手不见五指才收工,当晚住在袁白高家里,老袁在火垅里用柴火烧洋芋招待了我,至今我还记得老袁家烧洋芋的香味!1997年夏天,我到清江边的唐仿河村,一上岸,只见满坪里都是种的地膜苞谷,我感到纳闷,地膜苞谷是种在高山,怎么河边上也种上了地膜?当地农民告诉我说,地膜既保水又保肥,地膜苞谷垄子上插上红苕,一不施肥,二不浇水,产量却高得很呢!看来“白色革命”已深入人心,我们当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无工不富,无农不稳,无商不活”的口号叫得特别响,全国学温州,要求“村村点火,户户冒烟”,那时倡导的是“有水快流”,“见钱不抓不是行家”成为人们的口头禅。麻池当时也是搞得热火朝天,不过除了两个煤矿、几个重晶石矿和三两个电站外,多数是办的木制品加工厂和小酒厂。当时还真是热闹啊,各个小乡都办有农工商公司,主要是经营门窗类的木制加工品,日夜都有拖木料的车在麻池公路上爬行。当时还有个笑话,说麻池屙尿都能屙出钱来,说的是有个干部半夜起来屙尿,突然公路上来了辆拖木料的的车,他还反应过来,从车上下来一个人,二话没说,就拿着一叠人民币硬塞到他的荷包里。那时麻池响石村出了个张加银,在全县率先开煤矿,红得发紫,当时长阳县委陈书记还专门到张家银煤矿里去拜过年,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陈书记拉着张家银的手满含期望地说:“老张啊,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才能春满园啦!”但张加银后来把煤矿办垮了,欠了一屁股债,腊月三十都不敢落屋过年,很狼狈,真是世事难料??!1994年,领导安排我负责筹建木制拚花地板厂,当时在麻池乡算是一个比较大的工业项目,我过去一直做办公室和党务工作,没有管过工业生产,感到有无数双轻蔑的眼睛在望着我,压力很大,主要是资金筹措非常难,我四处求神拜菩萨,遭够了冷遇,尝尽了艰辛,但我也从中学会了过去不曾学到的东西,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1995年把地板厂顺利建成投产,我如释重负,也真正体会到了“事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句话的深刻道理。现在回望,乡镇企业已成为过往的一段历史烟云,主要还是体制机制和历史局限性的问题,但当年乡镇企业的发展对如今市场经济还是起了很好启蒙和铺垫作用。
俗话说“靠山吃山”,麻池乡在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提出“三叶子当家”的口号,主要是发展茶叶、烟叶、林果业,很符合现时的绿色发展思路。麻池自然条件得天独厚,老百姓有种茶的习惯,又与茶叶大县五峰相邻,发展茶叶具有很大的优势。但当时存在两个突出问题。一是茶园种植落后,规模小。二是加工水平不高,没有品牌,全是用蛇皮口袋装的大路货。当时乡党委伍书记很重视,为了创名优茶,想了不少办法。先是派我到当阳与我的一个搞茶叶的同学联系合作,我这个同学来到麻池,把“玉泉仙人掌”的制茶工艺带到麻池,在麻池第一次收到100元/斤以上的茶叶鲜叶价格,有效刺激了农民生产名优茶的积极性,同时创了一个叫“云峰”的茶叶品牌,后来出了一场意外事故,合作就终止了。接着乡里又安排乡党委副书记、副乡长周裕荣在张家村创建全乡的龙头茶叶加工厂。周裕荣当时四十岁左右,矮小精瘦的个子,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面容憔悴,给人一种苍老的感觉,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很多。老周是一个务实肯干的人,没有多少语言,一直在默默无闻的办茶厂,也不知他经历了多少艰难,有多少辛苦,多少辛酸,从未听他谈及过,后来听说他得了肝癌,死时还不到50岁。他请了华中农业大学的倪德江教授帮助创名优茶,当时创制了一个“麻池绒球”的茶叶品牌,,获得了鄂茶杯金奖。我印象比较深的一件事,是送倪德江教授去宣恩县,当时倪教授在张家村指导制茶,有事要赶到恩施宣恩县,我和乡里的干部老石一起用乡里老掉牙的61号吉普车送倪教授,从大堰过五峰,车况实在是太差了,到五峰县城车子就坏了四五回,摸黑赶到湾潭已是下半夜,第二天从鹤峰到恩施,车子实在坏得不行了,我们晚上九点钟的时候才来到接近恩施市的一个山坡上,司机告诉我说,车子完全没有刹车了,站在坡上已能看到恩施市区的灯光了,人生地不熟,心急如焚,这时老石出了个主意,他叫司机把档位蹩在一档上,我们三人手里一人拿一个石头在前面走,随时准备用石头垫轮胎刹车,就这样我们冒险半夜才赶到恩施市,现在想起来还身上直冒冷汗。1993年全乡重点建造5000亩高标准高产茶叶示范基地。为改变农民落后的种茶习惯,我带领麻池乡的村组干部和茶叶大户到五峰采花参观学习,在响石的城伍河村蹲点指导茶叶基地建设。城伍河村种茶历史较长,农民从种植茶叶中尝到了甜头,积极性很高,全村茶叶从种植、加工到销售形成了良性循环。村里有一个叫王胜华的年轻小伙子,为了打开茶叶销路,他拖着几千斤干茶,跑遍了大江南北,一直把茶叶贩到亚运村,连他自己的亲身母亲去逝都没回来,最后终于把茶叶销路打开,成为当地一个闻名的茶叶经纪人。但多年茶叶生产也养成了很多传统落后的生产习惯,要让农民接受现代科学的种茶技术,确实要费不少口舌,我和当时村里的副主任陈章法一起,家家到,户户落,不厌其烦地讲,手把手的交,一块一块田的检查验收,真可以说是苦口婆心,费尽了心机,但最终农民接受了新技术。经过一个秋冬的奋战,全乡5000亩高标准茶叶示范基地建起来了。而今茶叶已发展成为麻池农民增收致富的当家产业。提起林业,麻池人都感到很自豪。麻池有爱林护林的好传统,涌现了知名的林业劳动模范冉玉山,曾经有一篇题为“青山留住人”的报道还上了《人民日报》。麻池森林覆盖率达75%以上,随处可见参天古树,在雪山坪顶上有六棵青翠挺拔的古杉,树龄达到300年以上,其中最高的一棵高达31米,胸围3.23米,折合木材8.5立方,另外五棵均高达26米以上,六棵杉树合计折材45立方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麻池又大力发展速生杉木林,当时的林业站长叫邓长权,我印象特别深,他不是麻池人,从宜昌林校毕业后就分到麻池林业站,从技术员一直干到站长,他身子单薄而又矮小,很瘦弱的样子,很少说话,见到人总是很腼腆的一笑。我每次下乡,都看到他挎着个帆布包,默默的,悄无声息,或在农户家里指导农户育苗,或拿着一杆标尺在山上速生杉木林的基地上检查质量,很晚才回家,后来他得了皮肤癌,死时还没满36岁,就埋在麻池集镇后面沙子岭下一个青葱的山岭上。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能忘记他瘦弱而疲惫的身影。
“收粮收款,刮宫引产”,无疑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工作中最过硬的事。那时粮食、供销、食品都是非常吃香的部门,粮食要凭票,而且要粗细搭配,哪怕是粮管所门市上一个普通的售货员手里都有点“特权”。每年上面都下有粮食定购任务,政府必须保证完成,各乡(小乡)都配有粮管员具体抓粮食定购的业务工作。在麻池为完成粮食定购任务还发生过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当时麻池水竹园乡的粮管员小曹是位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小伙,工作认真,富有激情,他的父亲老曹是乡供销社的副主任,为了替单位收购粮食,就以略高于定购价的收购价到处发布公告,抢购粮食,小曹急得没有办法,连夜给当时宜昌市的一把手市长郭远章发去电报:“麻池供销社,哄抬价格,抢购定购粮,我们焦急万分----”,于是“老子贴公告,儿子发电报”的故事在当地传为笑谈。1987年,我任撤区并乡后的麻池乡党委宣传委员,分管计划生育工作,那年我24岁,还没结婚。在枚山村动员育龄妇女做节育手术,当时的政策是已生育二孩的妇女必须上环,为了便于做好服务工作,我要求到会的妇女统一时间集中到计生服务站上环,当时有几个妇女只是一个劲的笑,好说歹说就是不行,我感到既纳闷又恼火,等我半猜半蒙的弄清楚那几个妇女是生理期不能上环时,一阵哄笑,搞得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做计划外孕妇引产工作,俗称“赶大肚子”是让人心理压力最大的,将鲜活的生命扼杀在降生前的黎明,的确是很残忍的,无论是怀胎的父母,还是具体做工作的人,从感情上是难以接受的。那时超生??畹恼魇找彩遣扇」泊胧┩平?,我分管时还申请法院强制执行了两起,主要目的是起宣传教育作用,但当时现场的凄惨情景,至今历历在目。现在人们生育观念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国家还出台了单独二孩政策,回想那时的计划生育工作,的确有种不堪回首的感觉。
“大小是个人,长短是根棍”,是当时麻池乡领导在“两税一款”结硬帐动员会上的“口头禅”。每年一到5、6月份,全乡总动员,每名国家干部包一个村,农业税、特产税、统筹款简称“两税一款”,必须结硬帐。我印象比较深的是1995年,我带领一个工作组,8个人,采取集中力量进行分村突击,最后一个村是城伍河村,这个村两税任务最重,我们在城伍河村集中工作了半个月时间,任务倒是全面完成了,当时正值夏收时节,又恰逢罕见的连阴雨天,足足下了半个月,我们提着7万多元的现金离开城伍河时,看到坡里的小麦和油菜由于阴雨没有收割回来,长出了绿油油的芽苗,我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心里沉甸甸的,特别难受。1996年为了征收茶叶特产税,乡里组建了工作专班,由我负责,我带领一个精干的小分队,进驻响石。当时响石片共有八个村,沿响石溪石板坡一直到城伍河的赤岩坪分布有17个茶叶加工厂,干茶产量在10万斤左右,是全乡的重点。我们采取督促茶厂建帐、封锁电表核查和上路稽查“三管齐下”的办法来加强茶叶特产税的征管。白天我们分组到各茶厂查帐、看电表,晚上又带领大家分兵把口,进行巡逻和稽查,由于响石紧挨五峰,响石的干茶大都卖到了五峰,所以我们巡逻的重点就是从响石到五峰的一条主公路和七弯八拐的多条小路,五峰和长阳分界的地方有座孟家山,海拔1500多米,当地传说商汤时期有个“孟太子”曾在此炼铁,所以取名孟加山。四五月份的天气,晚上的孟加山,还有点春寒料峭的味道,我们一行人分组守候在孟加山的各个隘口上,尽管身体有些瑟缩,但却精神抖擞,两眼紧盯着山下的各个路口,不放过一点珠丝马迹。有一次,我们发现前面小路上有两个人影晃动,一声断喝,飞快地赶过去,只见路上有两口袋约200多斤茶叶,人却已经钻进树林不见了踪影,后来查证是一个姓邓的茶贩,他见我们公路上设有“埋伏”,想侥幸从小路上偷运一趟,没想到被我们逮个正着。有一天晚上,为了跟踪一个可疑目标,我们来来回回往返四五趟,最后来到孟加山一个叫“死人子坳”的隘口上,已是凌晨三点钟,实在太疲乏了,我们一行四人就倒在坳口的栗林里睡着了,天亮醒来时浑身都结满了白色的水霜,我不禁想起了陈毅元帅赣南游击词里面的句子:“天将晓,队员醒来早,露侵衣被夏犹寒,树间唧唧鸣知了,满身沾野草---”现在回想起来,有一种既好笑又心酸的感觉?;褂幸淮?,我们一行三人夜晚到城伍河的赤岩坪的各个茶厂巡查,回转时已是下半夜2点多钟,我们三人骑着一辆三轮摩托车,骑车的是当时的响石办事处副主任张廷冲,他对我说,好像没有刹车了,我把档位放在一档上,慢点往山下骑,你们要保持警觉,随时准备跳车,当时也不懂,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跟着他一路骑行,竞没有怕的感觉,回到响石驻地,天已经蒙蒙亮,白天把刹车下下来看时,惊出一身冷汗,刹车片已完全成了粉碎。把刹车修好后,第二天,张廷冲又骑着这个三轮摩托车巡查,却因山路崎岖,摔下陡坎,车上也是三个人,当时响石办事处的赵书记,竞鬼使神差的从车斗子里跳了出来,奇迹般的毫发无损,另一个干部则在半坡上揪着一根刺棵条,幸免一难,受了点轻伤,张廷冲则一直滚到沟底的一个深潭里,同伴赶到时,只见他在潭里被水冲着打旋,潭里水一片殷红---大伙赶忙把他捞起来,已经是人死不醒,急忙送到县城医院抢救,总算捡回了半条命,却落得个终身残疾,四十多岁就办了病退手续。现在党的政策真是好,不仅废除了沿袭了几千年的农村税赋政策,还实行各项农业直补,农民不用交粮交款,乡镇干部再也不需要收税收款了,我真心替老百姓高兴,替基层干部高兴。
基层工作有苦也有乐, 用现在的话说,叫苦并快乐着。那时大部分村不通公路,无论冰天雪地,还是炎炎夏日,下乡都是骑“11”号车,中暑或摔跤是经常发生的,但有时精疲力竭地从山路上走出来,到了公路上,偶尔运气好,碰到一辆拖拉机,跟司机说几句好话,捎上一截,坐在拖拉机上摇摇晃晃,心里却不知有多高兴。 有一次,我从璞岭回来,赶到了一辆拖杉条的货车,是我今生坐的最刺激的一次车,那是一辆东风140的货车,车上装了满满一车杉条,杉条堆得高高的,长出车箱一大截,后面都快要挨到地面了,我坐在车箱顶上,紧紧抓住捆杉条的绳子,公路坑坑凹凹,车子像蜗牛一样上下起伏蠕动,人在车上随着车的起伏而上下颠簸,心像15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车过鹰觜岩,路上路下都是板壁岩,人在车上如悬在半空, 心惊胆颤,不敢睁眼,心里不由自主地念着:“完了,完了,完了---”。那时和基层干部一起工作也很有乐趣,村子里中有很多活生生的笑话和趣事,遇到工作苦闷时,村干部们就会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给你讲上一段,一脑子不愉快的事情就会烟消云散,心情重有变得愉悦起来。其实村干部那时是一个最不逗人干的差事,说起来是干部,脸上有光,但实际上是两头挨骂,常常还要贴钱贴米,一搞几年,可怜的一丁点工资都弄不到手,遇到收税收款结硬帐时,还要替老百姓垫钱,也不知垫出去的钱何年何月才能收到?更可悲的是,一旦不当村干部了,上面也就好像把你忘记了,没有一分钱的补助,当干部难免要得罪人,退了以后,在村里被人戳脊梁骨,头都抬不起来。所以那时在乡里工作,春节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做村干部的上马工作,因为好不容易一年熬到头,年底村干部差不多都习惯性地跟乡领导叫“多谢”了,请领导另请“高明”。有些年,麻池乡有几个村实在选不到人,只好从乡里派国家干部兼任村支书和村主任。记得有一年,我到麻池乡的后村,做村支部张书记的上马工作,我连续一个星期天天到他家里做工作,软磨硬泡,各种办法都想尽了,后来他在稻场上见到我的人影就连忙躲出了门,最后我想法把他“逮”着了,他说了一句硬梆梆的话我至今难忘,当时他当着我的面直言不讳地说“你硬要我当这个书记,我就申请退党!”,也不怪他,当时的确太难了。现时村干部的工资都由财政发,虽然少,但有保障了,工作性质发生了根本改变,工作条件也都有很大改善。后来县里做了两件事很得人心,一是专门研究,全县统筹,分年解决过去拖欠村干部的工资问题,二是对过去的村主职干部出台专门政策,统一参加养老保险,解决他们老有所养的问题,这确实是太应该做的一件事了!
那时真叫作风清廉,生活清苦。我在麻池曾当过三年乡党政办主任,县里领导到乡里检查工作,一律不下馆子,就在食堂就餐,来的时候和走的时候分别由乡政府在食堂接待 一餐,平时县里领导也和乡干部一样在食堂排队打饭。那时乡政府一年的接待费只有3000多元不到4000元。食堂生活油水差,经常感到饥饿,那时我们几个单身汉,就用煤油炉子,隔半个月左右就炖一锅肥坐墩子解解馋。 记得结婚后,大姨老第一次到我那里去,当时我们两地分居, 妻子还在鸭子口,我住的是一个单间房,我就在寝室里煮了一锅坐墩子,没有桌子,就搁在一把办公椅上,我和姨佬吃得很香,两个人还分喝了一瓶“五加白”的酒,那时并没感到难为情,到现在我和大姨佬在一起时还经?;匾淦鹉嵌俜?,很温暖的感觉。 麻池虽然是杉木之乡,我在麻池工作十几年,连打家具的木料都是从老家古坪砍的自家山上的树,是老父亲千辛万苦从古坪运到麻池去的,那时自己和别人也都感得很正常,似乎觉得本来就应该这样做。
时光荏苒,一晃过去了二十多年,回想起在麻池的那段岁月 ,心里便油然生出无限的温馨和怀念,那些事,那些人,又活灵活现地浮现在眼前,就像发生在昨天。
(长阳土家族自治县国土资源局:熊永树)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