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与父亲对视
来源:作者:高峻时间:2014-09-02热度:0次
儿时,印象中的父亲,比较模糊,知道父亲在村里经常挨批斗,印象极为深刻的是堂屋木格子窗外有个白帽子,一尺多高,圆锥形,用白纸糊就。帽子顶端有几条二指宽的纸条子,我想,父亲戴着它游街稍微有点风一定猎猎有声。我几次想戴着它去街里玩耍,但窗台高够不着,有次搬了个草墩子垫在脚下,刚摸到那顶帽子就被母亲发现了。母亲“唉”一声,我一扭头,母亲已跑到了我的跟前,抓住我伸出的胳膊把我从草墩子上一把扯了下来,并在我头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巴蟛灰飧雒弊?。再摸,看我不把你的爪子摘了”,母亲说完,气冲冲的回屋做饭了。当时我心里很委屈,也不明白,不就是一顶纸帽子吗?干嘛发那么大的火,又打又骂的?眼泪在眼眶里滚了滚,没有落下。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在外地工作因站错了队,回村劳动改造的。遇到村里开批斗会,父亲就戴着帽子跪在批斗台上,低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几顶白帽子在明朗的阳光下有点晃眼。在学校听说邻村一个四类分子因纸帽子被孩子玩坏了,批斗会上说他有意抵抗人民群众的批判,结果给活活打死了。后来父亲被落实了政策,还在我村担任了小学校长、中学校长。
记忆最早不与父亲对视的起因是我的乳名?!柏岸?, 父亲第一次喊我时,我就愣住了??醋鸥盖椎男α?,我不吭,也不抬头。父亲摸着我的头亲切地又喊了一声,我仍不吭,用沉默表示自己对这个称呼的不满和拒绝。后来,父亲就用“大小”来替代乳名。我以为从此“孬蛋儿”与我无缘,可谁知有一天在和同伴打架时,我骂伙伴是孬种,伙伴反口相讥:我孬种,你还孬蛋呢!我无言以对,急的红脖子杠脸,引得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我哭着回到家里,在母亲面前埋怨父亲给我的“爱称”,让我丢人现眼。从此,不再正视父亲,也许从那时起对父亲就有了恼恨之意。
父亲给我推头我更不正眼看他。我不愿意让父亲推头,一是嫌父亲推头推得太慢。父亲让我坐在板凳上,右手拿着推子,左手摁住我的脖子,拇指和食指用力掐牢不让我的头动弹,推两推子蹲下身子看一看。再推两推子,再蹲下身子看一看,时间长了被掐的脖子又酸又疼。特别是夏天,推一次头我出一身汗,父亲也出一身汗。二是父亲推头技术不行,说是推小平头,结果不是左边高了就是右边高了,有时偏的实在不行,父亲先是摇摇头,再叹口气,其结果是给我推个光头。镇上理发店的师傅推的又快又好,但理发店推一次要两角钱,两角钱那时能买一封火柴,母亲是舍不得的。父亲每次给我推头,母亲都在旁边助阵,说西院你三叔都是让你父亲推的头,你三婶都说好看着呢。说归说,我还是不看父亲的脸色。
七二年父亲在我村中学担任校长,三十多岁的父亲,一米八零的个头,走路挺着胸脯,吹着口哨,颇有扬眉吐气的样子。父亲的口哨吹得十分的地道,啜着双唇,不见舌动,一个个欢快的音符很自然的从唇边飘出来,有急有缓,有高有低,吹得多是《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一些老曲子。我升入初中上学第一天,身为校长的父亲坐在主席台上,为新入校的学生讲话。说是主席台,其实就是一张三斗桌,一把椅子,桌上放一扩音器。父亲端坐,两眼平视,一支胳膊架在桌面上,一支胳膊悬在半空,五指根据自己讲话的内容和声调不断变化着。刚坐下看父亲的讲话很有派头,但听着听着感觉不大对劲儿。原来,父亲每讲两三句话,就带一个“啊”字,并且不断重复这个“啊”,“同学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啊,学习不好,对不起自己的父母,啊……”。这样的讲话,别说老师,就是我听的也极不耐烦。父亲讲话不但啰嗦,而且嘴角常溢出唾液,令我生厌。父亲当着校长,还兼任两个班的政治课。有一天上午,我们学生正在院里做广播体操,突然从父亲的办公室传来了吵闹声,我本能的跟着班主任向那里跑去,和父亲吵架的是张老师。张老师长的又低又胖,粗脖,大嘴,声音洪亮,两个老师拦着他还指手蹦脚。原来张老师上午来晚了,他的一节课父亲让李老师替他上了。他和李老师都是代课教师,上一节课五角钱。本来是张老师的不对,张老师反说父亲偏向李老师,自己晚来一会儿就没课上了??醋庞直挠痔恼爬鲜Γ盖酌娲⑿?,并不反驳,任凭张老师高一声低一声的数落自己。我觉得父亲太懦弱了,一个代课教师这样公然顶撞自己,不但不恼,过后还低头给张老师去解释,月底还自己掏钱补齐张老师的工资。我觉得父亲很没面子,也很让我失望。回家说与母亲,母亲说张老师的婆娘常年吃药,家里的日子不好过。
分了责任田,父亲就不断帮助母亲做农活儿。翻地、摇耧、送粪、割麦子碾场,父亲都干,有的农活还非常拿手,比如扬场。父亲扬场绝不亚于种庄稼的老把式,碾罢麦子,在风口把麦糠麦子堆成条状,弯腰铲一木锨,仰脸一挑,在空中就形成一个优美的抛物线,麦子落在脚下,麦糠随风飘出一丈开外,麦子、麦糠、麦鱼儿各自成堆,泾渭分明。赤脚的父亲,头戴草帽,身穿对襟粗布小褂,这哪有半点校长的样子?烈日下俨然就是位老农。当我会做农活儿的时候,对父亲的庄稼活儿就很不恭维了。比如,父亲锄地总是站在一处,四面往脚下搂,越锄脚下越高,高一片低一片,而且锄地盖不严锄,不是禾苗脚下漏一锄,就是苗背上少一锄,甚至锄大草留小草;父亲翻地不要求很平整,打畦田从不挂线,用脚跟在地面上按大致方向一划拉,就是边沿了,弯弯曲曲,高低不平,不雅观不说,浇水时畦田四处跑水。由于浇水不均,有的地方已经干了,有的地方湿的还不能下锄。责问父亲时,他的理论是锄地留草荒不了苗就行,浇水不管怎么跑,跑不到别人地里就行,没必要精益求精。听听,这是什么理论?父亲弟兄六个,他是长子,爷爷去世早,家里遇有大事奶奶自然与他商量。比如婚姻大事,五叔也是一米八的个子,五婶穿上高跟鞋不及五叔的肩高,别人都说不般配,父亲却说五婶贤惠;我的妹妹身段高挑,妹夫身材矮小,当初母亲和我都不同意,父亲却说妹夫勤快忠厚,过好日子就行。母亲说父亲眼里没孬人,不过,父亲说过的话还真是应验了。
父亲六十五岁那年因视网膜脱落导致精神分裂,眼神终日飘逸不定,或恐惧、或猜疑,时不时还流露出几分凶气和杀机,这种情况下我更不想与父亲对视。那天我在床前照顾他时,他说口渴,当我把一碗水端给他时,他接过去猛地喝了一口,停住,并不下咽。抬头看了看我,眼神中满是怜悯和迷惑,正待我往下思考时,“噗”一声,一口水全吐在了我的脸上,让我不知所措。父亲奄奄一息时,我盯着父亲清癯的脸颊,他的双眼挣的很大,眼珠一动不动,浑浊而空洞的眼神令我刻骨铭心,我用手摸了一下他的眼皮,他才阖上了眼睛。
我真的希望能和健康的父亲对视一次,坦诚的交换一下眼神,感触接受父亲眼神里的善良、豁达、明净和慈爱,但这只能是一种奢望了。
父亲走了,留下了我的自私、狭隘和浅薄…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