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属龙,今年六十七岁了,跟我已有二十多年交情。命运之手早早地将我们俩联系在了一起,早到我第一次睁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为此我常常心存感激。
老王知识渊博。跟他聊几次,相处几天,你必然会对他心生敬佩。多少认识他的人坚决不相信他仅仅读过几年小学。老王一生博览群书,交友又广泛,天南海北也去过不少地方,知识阅历都相当广博。他曾是我成长路上最好的老师。总感觉他像一口古井,直到今天,我仍然时时能从他那得到新鲜清冽的泉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老王性情直爽,心地又异常的善良。村里不论谁有困难,只要向他开口,他必赴汤蹈火,尽心尽力。甚至不等对方开口,他已经出手相助。别人向他借东西时他非常大方,以至于借出的东西没有多少能还回来的。他老伴儿常戏称,你就算向他借脑袋用几天,他可能也会毫不犹豫地去磨刀。老王在村委当会计十几年,经手账目无数,自己没多得过一分钱,反而被村委永久性地拖欠了数年工资;又因为工作上秉公无私,得罪了不少的人。后来又开了几年饭店,钱没赚到,倒赚了一大堆欠条,原因是顾客里熟人太多,有些人客气几回后就开始厚着脸皮赊账,并且还款无期。家里的东西,大到床凳锨锄,小到棋书碗碟,不知有多少散落在外,不知所踪。如今老王已过花甲之年,现任村委主任对业务不熟悉,大事小情都要求他帮忙,很多事还是要靠他忙前忙后,事后却没有半点报酬。所谓人善被人欺,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他老伴儿经常骂他傻,他却从不为意。
开饭店时有外地的乞丐来村里乞讨,老王见了请到店里饭菜招待;邻村一个老人无妻无子,靠捡破烂和在集市上小偷小摸为生,老王看他可怜,常常请他到家里吃饭——后来成了习惯,这个人年年去老王家。我常想,老王真是傻。
老王年轻时也有过许多远大的抱负,然而文革给他带来了太多的遗憾。他的面前本来有无数条看上去光明美好的人生道路,可是地主的出身和命运的捉弄让他最终还是留在了这块祖祖辈辈生活和劳作的山村。我曾想,如果真的有一位掌管命运的神,那他一定是个喜欢恶作剧的小孩子。老王有五个儿女,一家七口的生计都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背上,日子过得清苦无比。幸而他有一颗开朗乐观的心,在那些苦不堪言的日子里,他用微笑温暖着一家人。他想让儿女们明白,希望是人间至善,有了它,黑夜里总能等到黎明。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三个女儿相继辍学,外出打工以补贴家用,两个儿子也算争气,先后考上了大学。老王觉得很知足。
老王父母早亡,未尝尽孝,可他最痛恨的就是不孝敬父母。村里有个论辈分应喊他叔的,经常动不动打骂自己母亲,老王路上见了他扭头就走,从不答话。老王求知欲强,有天他竟向我了解相对论的内容,还拿着我的高中物理课本研究了半晌。老王爱京剧,爱看书,闲暇时常研究命相和谶纬之学,喜欢钓鱼,养花,烟酒茶不离手,还喜欢吃滚烫的白菜豆腐,酱烧鸡蛋,粉皮和米饭,不爱大鱼大肉。二十年的交情,我对他深为了解。
现在的老王身子骨还硬朗,他依然为村里的大事小事跑前跑后;他依然给别人送去力所能及的帮助;他依然慷慨地将家里的器物一件一件往外送;他依然一次次的吃亏,把便宜让给别人,并乐此不疲。只是儿女不在身边,他常常感到孤单。每天陪伴他的,只有多年来相濡以沫的老伴儿,和14寸小电视里每天晚上咿咿呀呀的京戏。
我不想成为他这样的人。他太傻。人过于善良就容易受伤害??墒牵以嚼丛骄值胤⑾?,我在一天天地理解并接受这些品格。他的形象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在我心里不断地高大起来。
如今,我尊重老王,我敬仰老王,他是一个好人,近于伟大。在我生活的这个城市,夜空朦胧,难见星辰。好在我时时想起老王,他就是我头顶的星空,每每仰望,都会给我灌注时时更新、有加无减的敬畏和温暖。
或许,我某一天会成为他。就像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谁让,我是他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