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表姐
来源:作者:清秋时间:2014-10-11热度:0次
黑子表姐
黑子表姐是我老姨家的三女儿,长我一岁,是我儿时的玩伴。
记忆中的黑子表姐皮肤黑黑的,细高的个子,月牙般的眼睛,总是俏皮地眨呀眨的,浅浅的酒窝,洋溢着动人的笑意。小时候的黑子表姐是我的偶像。
童年的我,长的又小又瘦,常常拖着两条长长的鼻涕满屯子傻跑,因为瘦小免不了受小伙伴们的欺负,在我委屈地抹眼泪的时候,常常是黑子表姐来给我出气。她个子比我们高半头,是我那些死对头们的克星。见我吃了亏,老远跑过来帮忙,很多次,看见小表姐拎着树条儿把我的敌人撵的落荒而逃,她也不追远,回过头帮我拍光身上的泥土,擦干眼泪,然后说我一声“熊蛋”笑着送我回家。勇敢仗义,这是我对黑子表姐的最初印记。
后来,黑子表姐上学了,我还没有到入学的年龄,那一年是我童年最灰暗的一段时光。比我大的伙伴都在学校里,而我又不屑与那帮和我一样脏兮兮的小跟屁虫们为伍,于是每天我都会没着没落的站在屯口,眼巴巴地等着表姐回来。上了学的黑子,在我心目中是了不起的人物。我常常羡慕地看着她背着书包,一路蹦跳着从学校跑回来,头上两只细细的辫子扎着绫子。跑起来像两只美丽的蝴蝶上下飞舞。等她走近了,我便跟着她一同去姨家,黑子写作业,我就趴在桌子边上看着她,小表姐的一举一动,很让我着迷。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像黑子一样背着书包上学。
第二年三月,终于盼到了我上学的那一天。爸爸给我买了新书包,哥哥要领着我去学校,我说啥不肯,我要和我的黑子表姐一起去上学。也许是天随人愿, 黑子表姐留级了,和我分到了一个班,而且是一个座,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想法,可把我乐坏了,这样我就可以每天同她在一起了。从此,每天除了必须回家睡觉,其余时间几乎都同小表姐在一起,形影不离,一直到小学毕业。那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光。
灿烂而又明媚的春天总是早早的来到我的家乡。小屯的 东边是大片的嫩柳,柳条上刚冒出嫩嫩的柳芽,灰色的花蕾毛茸茸的。一条瘦瘦的小溪日夜不停的从柳林中流过,柳林边的草地上生长着成片的柳蒿芽、茼蒿、还有苣荬菜。这些野菜可是当初我家乡餐桌上的美味。每当此时,我便跟着黑子表姐还有一帮同龄的孩子们,成群结队的去挖野菜。表姐手快,总是第一个挖满筐,我的菜筐还没有装满一半。她便抢过我的竹篮,飞快的挖起来,直到装满整整一筐野菜。嘴笨的我,从来不会对黑子说句感激的话,但我知道表姐对我好,于是就想方设法地想报答她。
柳林边上有一棵年逾百岁的老榆树。好大好大的树冠上散落着一串串诱人的榆钱儿。小时候的我们是那么馋,看到老榆树上长出了榆钱儿就想吃,或许是没啥可吃的缘故吧。那天挖完野菜,别的孩子都回家了,只剩下我和黑子表姐。我想;我要给表姐上树摘好多好多的榆钱儿,让她一次吃个够。我平时很胆儿小,那天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爬上了高高的老榆树。我一枝儿一枝儿地掰着树上的榆钱儿,黑子表姐在地下捡,一会儿就掰了一堆,我兴奋极了,我为能为表姐做事而高兴??墒谴邮魃吓老吕纯刹皇羌菀椎氖?。越往下看越害怕,一点一点往下挪,两条腿不停的哆嗦,就在离地面将近三米的时候,两脚踩断了一截干树棒,一下子从树上出溜下来,胳膊被树杈划出了一条血道子,手指肚划开一条大口子,还扭伤了脚,疼痛使我蹲缩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手指上的伤口血流不止。黑子表姐看到我流血了,哇的一声哭了,用她的小手握住我的手指不停的吮吸起来,我感觉有一股热热的暖流,从我的指尖涌遍我的全身,顿时觉得疼痛轻多了。然后她搂着我的脖子扶着我一点一点蹭回了家,脸上的泥土被汗水、泪水冲出了一道儿一道儿的印记,这就是我和黑子童年关于榆钱儿的痛苦而又甜蜜的记忆。
十三岁以前的我,体质非常虚弱。每年总会大病一场。老人们讲:象我这样多病的人,只要偷来谁家死人灵前的上供馒头吃了,身体就会好起来。人们也 只是这么说说而已,谁会当真呢?我每年还是照样得病,病了再好,如此反复,谁也没有拿我的病当回事。
冬天来了,小村内外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进了腊月我们就放寒假了。那个年月冬天冷的吓人:即使穿着棉袄棉裤,戴着长毛的狗皮帽子,还是冻得人浑身发抖。在外面转一圈,帽子上就会挂上一层白霜。正是农村人猫冬的日子,我的病又如期而至了。整天蜷缩在土炕上,不停的干咳。有时候趴在窗户上,看见小朋友在外面玩的热火朝天心里痒痒的,恨不能立刻飞到外面,同他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抽冰猴…没办法,我不敢再有别的想法。我唯一我愿望就是盼着黑子表姐到我家来,给我讲从收音机里听来的小说故事。那时候姨家有一部春雷牌收音机,也是全屯唯一的一部。收音机里正在播诵《万山红遍》、《大刀记》等长篇小说,我常常听得入迷。一连几天都不见她的踪影,我的心情烦闷极了。于是向妈妈打听小表姐的消息,妈妈说黑子的奶奶病的不行了,她在家伺候奶奶呢。听妈这样一说,我便开始恨起黑子的奶奶来。那是一个极凶的老太婆,常年戴一顶黑色的帽子,干瘦得皮包骨头,样子怪怪的,一见到她我总是躲的远远的。偏偏这个时候她也病了,害得黑子表姐不能给我讲故事。
一天傍晚的时候,我隐约地听到从姨家方向传来了一阵阵哭声,接着便有一队头上戴着白色孝帽子,腰间扎着白色腰带的人从我家门前走过。大人们说黑子奶死了,她的晚辈们去报庙。所谓报庙就是大家都到屯子后面一个土包子上去哭,那土包是屯子人心目中的神庙。当时,给我的感觉很是恐怖,于是赶紧趴在炕上不在抬头,我对死人有一种天生的恐惧。
第二天,黑子表姐终于来了。眼睛红红的,手里拿着一个手帕包,包里裹着一个圆圆的东西。进屋把手帕包交给了我妈,然后说:“二姨,我偷了一个给我奶上供的馒头,给小四儿吃了吧,吃完了他以后就不会有病了”。边说边打开了手帕,从里面露出了一个白白的馒头,馒头上有一个圆圆的红点??吹秸飧雎?,我就想到了黑子奶那口大红的花头棺材。心里便一阵阵发毛。妈妈让我吃,我说啥不肯。黑子急了,拽着我的衣角央求道∶“四儿,吃了吧,你好了好跟姐姐玩”。见我还是没有要吃的意思,小表姐眼泪下来了∶“你要不吃,我就不认你这个弟弟了”。想到黑子对我的种种的好,我也同样含着眼泪,嚼下了那个硬硬的、带着冰碴的馒头―那个黑子表姐给我偷来的、能给我治病的馒头。
我记得黑子奶的那口棺材就放在她家的仓房里,我们从来不敢去哪儿??吹侥强诠撞奈颐蔷突嵯氲剿朗?,想到鬼,黑子表姐更是躲的远远的。真不知道她怀了怎样的勇气,一个人趁没人的时候为我偷来了那个馒头。我那瘦瘦的黑子表姐呀﹗不知道是我的体质增强了,还是吃了那个馒头的缘故,我的病居然一天天好起来?;蛐硎遣∧П恍”斫愕某闲母卸殴宋?;或许是黑子的勇气吓退了病魔。总之,从此以后我便不再象以前那样总生病了。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的父亲去世了。我家原本拮据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母亲有眼疾,做针线活费劲,我的鞋子常常是补了又补,缝了又缝,直到不能再穿为止。公社中心学校组织语文、数学竞赛,我代表学校去参赛。我的鞋子已经破到不能再补,两个脚趾飘在外面。我多想有一双体面的鞋子,穿在脚上去参赛?。】墒俏颐挥?。我不能对妈妈提任何要求,怕她上火…
早上,我们到学校集合,校长带队去公社。我刚走出家门,就看见黑子表姐远远的拎着一双鞋子走了过来。那是一双黑色的,条绒鞋面的布鞋,鞋底用麻线密密的纳过。到了跟前儿说道:“弟,姐这双鞋还没穿过,你穿上它去考试,别丢了人”。说着,把一个咸鸭蛋一并递到我手里。我感激的望着我的小表姐,心里热热的。这是她没舍得穿的新鞋,舍不得吃的鸭蛋。是的,我一定不能丢人,我要用我的成绩来报答表姐,我是最棒的。
多少次我天真地想:要是一辈子同黑子表姐在一起多好啊,我是那么的依恋她。可是我还是离开了黑子表姐。上了初中以后,她就不再上学,去了远在鹤岗的二表姐家,再见面时,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我也已经初为人父,女儿萧萧正牙牙学语。
得到黑子表姐喝卤水的消息,是二十年前一个深秋的夜里。学校传达室的老爷子听到信儿后告诉了我。我骑着自行车,狂奔了三十多里路,赶到了邻乡的一个县级医院。当我走进医院时,我的表兄弟姐妹们的脸上都挂着泪水,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踉跄着奔到了表姐的病床前。黑子表姐已经咽气,永远闭上了她那月牙班的眼睛,再也不会对我眨一眨,永远消失了她那浅浅的酒窝和醉人的笑意,眼前,只有她一动不动的瘦瘦的身体。
黑子表姐的丈夫是独苗。它的父母千方百计的想让他们生个男孩,完成传宗接代的重任,一连生了三胎都是女孩。 人口多,超生还要交罚款,生活举步维艰,债台高筑。前一天债主推走了她家唯一值钱的家当—一一台新买的自行车。生活无望,表姐寻了短见,喝掉了表姐夫做豆腐用的卤水…善良的表姐呀,你的死是因为贫穷,更是因为愚昧…你弟没能帮上你!
我跪在黑子表姐的灵前,长哭不起…
别了,我那曾经活蹦乱跳的黑子表姐,别了,你那带着冰碴的上供馒头,飘香的咸鸭蛋,还有那柔软的黑色条绒布鞋…
清明节,又想起了黑子表姐。此刻,窗外正刮着风,下着恼人的春雨…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