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集事
来源:作者:偏说时间:2014-09-30热度:0次
家乡人喜欢赶集。逢集日,即便在离家很远的农田里劳作着,也会不时抬腕看看表,或是抬头看看太阳,给自己留点时间去赶集,不去总是个心事。
记忆中,故乡姜庄镇早先只有两处集市。一处是镇政府驻地的姜庄集,一处是我们的邻村李仙集。集日按农历,姜庄集逢一排六,李仙集逢四排九。家乡人最常赶的就是李仙集了。
刚实行大包干的时候,由于物资匮乏,集市上摊位很少,但人却很多。特别到了农闲季节,站在我们村头的砖窑上放眼一望,只见四面八方的土路上,赶地排车的,推独轮车的,挎篮的,背篓的,赶猪的,牵牛的……你来我往,川流不息,就跟蚂蚁搬家似的。但是到集上走一趟就会发现,空手赶闲集的人比买卖的人还多。因为那个时候大多数人家里穷的叮当响,既没有钱可买,也没有啥东西可卖。人们一年四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基本上没有什么娱乐。赶集就成了乡村生活中一件非常重要的乐事。
就像打牌有牌友,下棋有棋友一样,赶集也有集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前,每逢集日,附近村庄上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就提着马扎子,陆陆续续的从四面八方向集上聚拢。没有人组织,也没有约定,都是习惯使然。他们先在集上办各自的事,然后又陆陆续续的聚拢到屋山头,大树下或是学校的院墙外面,有的三五个人,有的七八个人,散乱地坐在一处,掏出旱烟点上,就开始天南海北地唠起嗑来。现在很多年轻人感到困惑,周围的村庄那么多,有些村庄甚至隔着好几里路,这些老人相互之间怎么那么熟悉呢?一见面就老哥哥长,大妹子短的。他们不知道,那都是在集上唠嗑唠出来的情谊。
那个年代集上没什么正儿八经的生意,多是些小杂耍、小把戏。什么耍猴的,唱戏的,变魔术的,爆棒子花的,卖耗子药的,掷圈套东西的,引诱孩子三分钱看一次万花筒的……五花八门,不胜枚举。正儿八经的生意反倒不需要刻意赶集,因为他们天天都在集上。比如百货店,铁匠铺,剃头铺,锔锅锔盆的,修鞋的,配钥匙的等等,他们都是固定摊主,四里八乡没有不知道的,集不集的对他们没有什么影响。
人最多的时候是赶年集,但是赶年集却不是什么乐事。忙年!忙年!家家户户忙得人仰马翻,焦头烂额,刚想起个什么事儿转身又忘了。而置办年货又比较琐细,往往要赶两三个集,一个集跑好几趟才能把所需的货物办齐。年前的大集上万头攒动,摩肩接踵,有的地方挤得腿都拔不出来。赶趟集比锄半天地都累,哪有什么乐趣可言。
最热闹的是正月十五前的两个集日。因为元宵节各家各户要挂灯笼,燃放焰火,卖烟花爆竹的特别多,满大集上硝烟弥漫的??罩校厣?,噼噼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那个时候乡村还没有专门的烟花爆竹作坊,大都是村人的土耍,现做现卖,挣几个零花钱儿。比如卖“锅子花”的。一般是两三个人一伙,提着一桶药,一堆卷好的硬纸筒,在集上择一块空地。将纸筒里装上药,堵上泥土,用大铁锤夯结实。装上引信,点上火,就算开张了。这儿一拨那儿一拨的,谁的烟花喷的高,喷的亮眼,且燃放时间长,谁的生意就好,忙都忙不过来?;褂新粢』ǖ模鞘歉隽ζ疃?。卖花人提着个流星锤样的东西,吆喝着,来来!大家伙让一下,放摇花喽!打出场地后,便将攥紧绳子的手举过头顶,用力甩摇起来。随着转速加快,飞溅的火花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漂亮的花环,也吸引了不少人。但大都是青壮年男人,女人和孩子并不感兴趣,因为这个乐子他们玩不了。集上让他们感兴趣的东西多着呢!比如卖“滴答吉”的,两毛钱买一大把,买回家一根一根地燃放?;蛘吒纱嗄贸鋈舾筛谇缴?、树上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上,一块儿放,也能自得其乐?;褂新簟岸呓拧钡?,两分钱一个,也买上一大把。“二踢脚”引信燃得慢,点燃后捂着耳朵跑出十几米远,还要再等上一会儿才能听到“砰—啪”的两声响……
说起挂灯笼,当然不是挂的城里那样的形状各异的彩灯笼,那时家乡还没有通电。而是玻璃罩子煤油灯,或是粉红纸糊的蜡烛灯。条件好些的也就挂盏马灯或气灯。农村人比较迷信,正月十四、十五、十六这三天收灯预示着年头好。就怕刮大风,一刮大风灯就不收了,预示这一年诸事都不顺利。
正月里的大集上,青年男女非常多,他们的目的都比较纯粹—看人和让人看。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三五成群邀在一起,喊着“走,上集看大嫚去!”大姑娘们也打扮一新,甩着满头秀发,胸前飘着纱巾,三三两两,叽叽喳喳,像骄傲的孔雀似的,从集南走到集北,集东走到集西,走到头再折回去,来来回回地走。不论男女,碰上长得好看的就会隔开一段距离,偷偷看两眼,互相嘀咕一阵。有时,男的会起哄,女的则咯咯地笑个不住。不到晌天是不会往家走的。
家乡人讲究买卖公平,不管买什么东西,贵点不要紧,愿买愿卖,愿打愿挨,但千万别短斤缺两,否则当场给你把称折断。记得有一次,村里的王老四在李仙集上买了八块钱的肉,回家一称,整整少了二两。王老四当即提着肉返了回去,不仅将卖肉的称杆折断,还把人家打了个满脸开花。
家乡人买东西也能讨价还价,斤斤计较,还爱沾点小便宜。比如买蒜台的:
“蒜台怎么卖?”
“(一块钱)两斤了”
“安阳,待抢?五斤吧!”
“待折煞?真要就两斤半,不要拉倒?!?br> “你看看你,哪像个做买卖的,咱两下了让让,三斤,卖就买你的,不卖就走了?!?br> “好好好,三斤就三斤,快晌天了,我也不在这靠了?!?br> “你高点称”
“大高高了”
“称砣都快掉了,还大高高呢!再添上点”说着,飞快地抓走了几根。
“哎……,你看你这人,怎么这样……”
八十年代后期,李仙集上曾有两个疯子,我只知道外号。一个叫“痴巴路”,五十来岁。一个叫“痴巴得”,四十来岁?!俺瞻吐贰笔浅Wぁ按笫埂?,五冬六夏地披一条破麻袋在集头上蹲着,身体不停地晃来晃去。人们都不理识他,因为他长相猥琐,脾气又大,谁跟他说话他张嘴就骂,还拿碎砖头打人。他的面前总有一堆可供随时抓了打人的碎砖头。而“痴巴得”逢集才去,有时候一丝不挂,有时候穿着一身不伦不类又脏又破的衣服,不知是人送的还是拣来的?!俺瞻偷谩弊觳觯⑵?,人一跟他说话他就笑,叫干什么干什么,人们都爱拿他取乐。
“得,你看看这洋柿子,这么大个,馋不馋?”
“馋你也不给我吃?!?br> “你脱了光着腚就给你吃?!?br> “真的?”
“骗你小狗?!?br> “痴巴得”便三下五除二把身上的衣服脱的一干二净。
“洋柿子拿来”。
围观的人群便哄堂大笑起来。
那个年代地里不打除草剂,瓜果蔬菜不喷农药,不施化肥,禽畜不喂含有激素的饲料,白面里也没有添加剂。集上卖的食物味道都比较纯正。我印象最深的是上集吃炉包。这是我们高密的地方名吃,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哪个集上都有几家炉包摊。卖炉包的大都是夫妻,头天晚上发好面,剁好馅,第二天凌晨到集上用大白布支个简易帐篷,现包现煎现卖,两毛钱一个。也没什么好馅,白菜帮子肥肉丁,七八成熟就出锅,口感格外好。很多人赶集就为了去吃炉包,或者买几个回家给孩子。据说高密籍文学大师、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先生也爱这口,每次回高密老家都要去赶集,去尝一尝炉包。
改革开放以后,家乡人的日子逐年好起来。冰箱彩电都有了,休闲娱乐方式多样了,赶闲集的人就越来越少了。特别是到了市场经济年代,“赚钱”成了人们的第一要务,做生意的人激增,原有的集市已远远满足不了人们的需求。政府便一边扩旧集,一边增设新集。陆续增设的有崔家集、长村集、城子集、老屯集等,让人们天天都有集赶。而且还有功能分区,牲口市在这边,粮食市在那边……人们再也不用像无头的苍蝇一样撞来撞去了。
集多了,规模大了,物品丰富了,但是食物却没有以前的好吃了。记得我当兵数年后回家省亲,特意跑去李仙集上吃炉包。卖炉包的还是那些人,而炉包却不是原来那个味道了。两块钱买了四个,结果连两个也没吃完。我想,也不能全怪化学添加剂。记得有一个典故。朱元璋落难时,在深山里遇到一户人家,家里只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朱元璋几天没吃上饭,饿坏了,向其讨要吃的,老太婆便煮了一钵青菜豆腐汤给他。朱元璋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觉得这汤真是味美无比。后来,朱元璋做了皇帝,吃遍了天下珍馐,仍然觉得还是当年的青菜豆腐汤好吃。我大概也属这种情况,不是炉包不好吃了,而是如今生活好了,把胃给娇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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