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一个一个,像栽种的树,傍依在黄河堤坝的东岸,让蜿蜒千里的堤坝,有了袅袅炊烟鸡鸣犬吠勃勃生机。村庄与村庄之间都有一定的距离,就像城市与城市之间有一定距离,人和人之间有一定的距离一样。
风是没有距离感的,风也分不清哪是张庄哪里李村,风从西伯利亚而来,把堤坝东边的村落挨着吹打一遍,风就撤了。风在村子里吹来吹去,没有多大收获。除了能吹走房顶上的茅草,除了能吹灭一户人家的煤油灯,除了能把年老体衰病入膏肓的人吹进大地,风真的没有多大收获,风甚至连巷子里的土都没有能吹动吹走多少。村子的人把门窗关得严丝合缝,把巷子里的路和自己家的院子踩得结结实实,风能怎样?
风,在村落里逛的无趣之后,只有撤向田野。一个村子的田野连着另一个村子的田野,田野之间没有性别和距离,所谓的距离都是人制造的。冬天的旷野里,玉米秸高粱杆棉花柴都回家了,不能回家的是那些低处的野草们,那些田野里的苦命孩子,那些履行完使命,甩着空荡荡衣袖的稻草人。
风想吹打树,吹走树,可是树有根呢,树只是在风里左右摇动几下,又站稳了。风也只能揪下树的皮毛而已,风吹打了一个冬天,树还是那个样,把根深深地抓紧大地,把头颅高高地刺向苍穹。
风调整战略,吹向了河里。但是,也只是把河水吹皱了,吹出哗啦地响声,也没有能把河吹远,河有自己的床,河有自己的方向,河和人一样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志,风吹不吹的,河流按照自己的意思沿着自己的路往下走。
风,也只有吹打沙土。田野里,除了过冬的麻雀,除了被遗忘的稻草人,除了风无可奈何的树,除了枯黄的野草,没有人。没有人破口大骂,哭天抢地,没有人指东道西,挥拳舞棒,风可以放开架子吹,尽情地吹,吹得天昏地暗,吹得天荒地老。
风的脾气,风的顽劣,风在村庄里没有使出来的劲,都用在了田野上,用在吹打沙土上。沙土太无奈了,庄稼连根都被村民挖走了,野草衰败无力,?;げ涣松惩?,树也只能保护脚下的那点地盘,大部分的沙土都暴露给了风。
风远道而来,等了三个季节,风不能再手软了。风一口气把沙土吹起老高,把沙土吹地四散分离,又一口气就把沙土吹得老远,再也回不了原来的地方。如果我站在旷野里,风也一定能把我吹得老远,事实上我就是被风吹地远离故乡的,我之所以能被吹远,是因为我自己拔地而起了。
风把赵家村的沙土吹到林家村来了,沙土里还带着赵家村的瓦片子,还带着赵家村祭祖的烟灰。但是既然风吹来了,既然田野也不分家,赵家村的沙土就融合进了林家村的沙土了,林家村的沙土也不排挤外来户,很快跳起来接纳,一起落下来,继续接受被吹的命运。
风把高处的沙土吹向低处,风把一个高高的土丘生生给平掉了,沙土什么也不能说,沙土是软的散的无根的,只有任凭风地摆布。风把低处的沙土,吹到高处去,低处的沙土恋着低处的安全,不情愿的在低处徘徊着,但是风,从别处吹来一些沙土,很快就把低处给填掉了。
一些砖头能拦住一些沙土,一些草根也能拦住一些沙土。沙土,也不愿意背井离乡。
但是大部分沙土都无法逃脱被洗劫的命运。有时候,这种命运也是一种好命。风温和的时候,就把沙土细细地过滤,过滤的没有一根草叶,也没有一块砖头瓦块,甚至,风把沙土中大点的颗粒都拿出来了,只剩细细的、软软的、匀称的、小小的,甚至是透明的沙土。这些沙土大都被风堆集成一个个土丘。远看着像坟墓,近了看就是沙丘。这些沙丘在太阳照耀下,闪烁着光晕,还带有几分柔情。你要踩下去坐下去,沙丘也不反抗,随着你的重量软下去,踏下去,有些还会趁机溜进你的鞋子里,你脱下鞋子抖抖,一些沙土就像一个小瀑布,从你的鞋子里倾斜而下,轻得没有任何声音,风也留恋此时的沙土,不再吹,让沙土落入沙土的怀抱。
这时的村民不再咒骂风,和风的恩恩怨怨几辈子能说清。他们纷纷走出家门,拿了布袋子,到沙丘上背一袋子沙土回家,给兔子窝、鸡窝、猪圈、羊圈里都倒上一些,如果屋里的地面潮湿,再把沙土倒到地上一些。这些沙土是经过风磨洗筛选的,是沙土中的精品,是几个村庄沙土情感的结合体,是千年的风修炼的结果。这些沙土是精致的、无菌的、天然的、柔情的、带着旨意,带着温度的,鸡鸭牛羊的都享着沙土的福呢,谁还想拒绝!
娘也喊我去背一袋子沙土回来,并让我快着点,说是晚了,不是被别人抢光了,就是风把沙土埋起来了藏起来了。我拿着和我一样高的布袋子,踉踉跄跄跑到田野,一个风堆好的大沙堆已经被人背走了一半,沙丘不是圆润的了,沙丘的一半明显地走了很长时间,缺口的地方明显留着人的手印子。我把布口袋冲着半个沙丘平放下,把沙土使劲往口袋里扒拉。沙土太匀称了,小到微米,甚至都没有形状,我只能叫泉水似的流沙。那时的手上还没有岁月的伤口,也没有过多的沧桑,可当我捧起一些沙土的时候,它们像鱼儿很快就从我的手指缝里溜走了,也像时光。我扒拉了半袋子,把袋子提起来,沙土在我的袋子里站立起来。原来沙土也能像人一样地站立。我开始用手一捧一捧往袋子里捧。直到我捧到黑黑的夜色,直到我碰到一些凉意才收了手回家。
一布袋子沙土在我童年的背上是沉甸甸的,也有韧性有性情,我至今无法忘怀被它压着的感觉。
被风精心挑选的沙土,不但给家里的牲畜们用,也给人用。娘说,村子里祖祖辈辈的人都是在沙土里,在土布袋子里滚大的,从三个月穿土一直穿到会行走,会行走了之后还是照样行走在土上,滚打在土里。一个人的眼里融不进沙子,但是村人的心里能融进沙土。
没有风的冬天不叫冬天。风进进退退的,像是和我们小孩子们捉迷藏。大人们忙着婚丧嫁娶,没有功夫搭理风,但是我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精力也有的是盼望。
好几亩花生地,暴露在冬天里。风从一头开始,赶着吹。但是花生地太平坦了,风也不可能找到高处,也不能钻到低处。风也只是平缓地吹过花生地。风吹过花生地,那些被村民遗漏的花生就现了原型,白白胖胖地伏在沙土上,等着我们惊呼后捡拾进自己的口袋。那时候我们还不能耕种,不知道收获的滋味,是风给了我们最初的感受。风一遍一遍吹过花生地,我们就跟在风的后面,捡拾遗落的花生。拿起花生摇动一下,能听见花生仁撞击花生壳的微小声响,花生仁的水分已经被风带走了不少,几乎成了干果。也只有成了干果,才能在大冬天的野地里生存下来,才能被我们发现,把它们带回家去。
风的力气真得很大,风能堆成一个个偌大的沙丘就是证明,风能钻到土的深处,把深处的地瓜挖出来就是证明。那是一项很艰巨的任务,今天的风没有做到,明天的风继续挖。沙土毕竟是脆弱的,被风骚扰的次数多了,自然招架不住,把藏着的地瓜给我们送出来。
在空旷的田野里,在风主持的田野里,能捡拾到大个的地瓜,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在小伙伴们之间会引以为荣,回家会受到家长的表扬。等把地瓜扔进灶膛,烧出糊味,烧出香味,我们的成功感更加无比巨大,真的感觉生活离不开风。风也感谢我们,因为我们只会笑,只会跑,只会闹,只会捡拾田野的记忆,不会辱骂抱怨,不会对着风对着田野舞刀弄枪大动干戈。
秋天的时候,一些豆子就按耐不住,早早爆了荚,跳进草里隐藏起来,或者隐藏进土里,不跟着大部队回家。冬天的风来的时候,也是草枯的时候,豆子们就暴露了圆润的身子。豆子们暴露就暴露吧,因为它们体态娇小,我们还不把豆子放在眼里,任凭它们被风从土里从枯草中翻找出来,吹的一个跟头一个跟头地翻滚着。风大的时候,还会把豆粒吹到我们的脸上,生疼。因为豆粒的水分也被风榨干了,有了自己的硬度。有了硬度的豆子,无论我们捡拾不捡拾,无论它们被风赶到哪里,都会自己沉到土里,等到春天的时候,发出一两枚碧绿的叶片。我们不捡拾豆粒,不只是嫌弃豆类小不能直接狼吞虎咽,也是为了能在春天,看到小小的苗儿早早的在田野上摇曳,覆盖荒芜的地皮。
我们被裹在冬天里,我们扑进风里,像风一样在旷野里驰骋。田野里大地上没有了庄稼,只有风只有年少不更事的我们。只有我们追赶着风,风追赶着我们。风知道我们那个年纪长不出烦恼,只能长出梦想欢乐和翅膀。风也知道,有些东西沙土是藏不住的,注定会被童年的我们找到。
风凶狠的时候,就把树上的叶子揪下来,在半空吹来吹去,让叶子替它说出自己的美自己的轻自己的力度。风温情的时候,让我们觉得惬意。风轻轻地抚摸了一把蒲公英的茎干,把圆形的,柔软的,透明的,梦幻般的蒲公英,托举在了空中。蒲公英不像无所适从的样子,蒲公英离开了家,是风一直在托举着它,爱护着它,吹拂着它,直到把它送过大江大河,送到一块松软而又荒芜的土地上,扎根,生叶,开花结果。等风再来巡视的时候,已经是一片绿意一片葱茏。这就是风要的结果,也是我们人要的结果。
我曾经一度沉迷于风吹醒的田野,沉醉于冬天风暴的中心??墒呛鋈坏囊惶?,一股进城之风也把黄河岸边的村落,挨着吹打了一遍。风追赶着我,我追赶着风,溜进了城市。临走的那个夜晚,我在风中抖了抖满身的沙土。
我学着城市女人的样子,烫着波浪卷发,穿着高筒皮靴,抹着眼影,打着腮红,说着半土不洋的普通话;喝咖啡,翘兰花,打太极,舞剑炼刺杀;穿旗袍,撑油纸伞,扮丁香女人;学写分行文字,参加诗会,假装优雅……
内心的空茫,像故乡稻草人飘在空中的衣袖。水泥的地面,钢筋的房子,我柔软的根须无处安放。
混迹城市二十年,我也不屑于再去捡拾,风吹出的果实、记忆以及欢乐。我像任何一个城市人一样麻木冷漠。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天上的电线堪比蛛网,风好像很难找到能下脚的地方。但是春天的时候,风也能从缝隙间钻进城市,吹开碎碎的丁香,吹开大朵的月季,秋天的时候,风也没有忘记大地的嘱托,收回树叶的孩子。风被钢筋水泥挤得变形之后,只有在公园狭小的空间里舒展自身。风伏在草的身上倾诉衷肠,风摇摆着雏菊,芦苇,红柳,想返回故乡。风也一再吹走我内心的沙砾,吹疼我麻木的神经,让我在虚无的泥沼中醒来。
近几年的冬天,我经常听见,风在半空弹奏着电线的琴弦,发出阵阵嘶鸣,我也经常听见风撞击我高楼的窗户,想撞碎我的玻璃和我讲,藏在沙土里,旧年的那些花生,地瓜,豆粒;那些苦苦菜婆婆丁以及无忧无虑的年华。
那天,我跟着一股风往村子里赶,一个单车队像风一样赶超了我,一个小车比风还快的赶超了我,我也像被风催促着,加大了马力,我的行走带动大片风声。
我爹和亮叔这两位乡村的坚守者,站在东防台上看风。他们的眼睛就是风眼,他们眼角的皱纹里还有不肯撤退的风,他们的心里装下了一生的风,风从他们的头上小步走着,风走过之处,他们的头上银光闪现,风还企图撕扯他们的衣衫,穿透他们苍老干枯的身体,他们却感觉风并不存在,只有我对着风大喊了一声:风??!
我爹和亮叔问我:是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是什么风把城市里的人都吹到乡下来了?
我想回答爹和亮叔:一个人从哪里来的,无论经过了多久的漂泊,终会回到哪里去,像风归于风,像游子归于故土。故乡土地依然以博大的胸怀,接纳我们这些曾经抛弃它,远离它,嫌弃它的孩子。一阵风吹过,我依然是它淳朴善良的女儿!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