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绳记事
来源：作者：王延青时间：2014-11-10热度：0次
结绳记事
早餐时间，把妈从卧室推到餐厅，锁好轮椅，找来厚实的靠垫帮她撑腰，再给她戴上围嘴兜兜。她性子急，两手向前一抓就把碗碰了个大趔趄。好险啊，碗里面可是亮亮滑滑的蛋羹；我赶紧拦。她火了，两眼一瞪“啪啪”拍起了桌子。
嘿，真是个小朋友妈妈！好说歹说我哄着她，蛋羹分盛入俩小碗儿，让她自己舀着吃。她吃得也急，一勺一勺往嘴里填，没个间歇；填进去的又陆续从口中掉出来，于是饭桌和围兜，地板还有轮椅的边缝间，趴着一块又一块颤颤巍巍的糊糊。
饭罢，清理残渣，把妈身上也收拾净了。回过神来又想起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今天我生日，阳光也仿佛格外地亮，就想跟我妈照个像。
“妈啊，美一美，拍个照，”我摆弄手机，调整姿势对准她，等着劝着?？伤凶约旱钠嫠济钕?，只一味掰扯手中拖鞋，仿佛要倾尽全力将它拦腰拧断似的。
“来来，你来做好事，”她偶尔抬头，发现了我，立即兴奋地招呼开了，“小护士，快来啊帮我切面包，咱俩好一人得一半?！?br> 我爸出去散步了。没有雨雪的天气，他得到外面走走。屋里压抑，我不在时，他疲惫孤单。妈是另世界里的活跃分子。她跟椅子讲话，对床板哭诉，她的臆想总是不分昼夜天马行空云里雾里不知疲倦地徜徉徜徉。那都是些常人不可理喻无法共鸣的情感跟思维，但她独独在这样的境域中将生活开展得有声有色。瞧她在床上扭转身子滚来滚去不停玩耍的娇憨神态，多像只童真未泯的淘气老猫。此刻，她把两只拖鞋摆上了枕头，继而拿起来一下一下，用力地往枕巾上面蹭呀蹭••••••接着床单遭到唾沫口水的狂轰滥炸，她喃喃着，掀起单子的一角使劲揉啊使劲地卷，仿佛认真搓洗似的•••••尽管我笑言时时盯梢要捉她现行，可半哄半唬的管理方式基本无效，平时唯有马马虎虎听之任之；隔段时间，恢复整理被她搅乱的大好局面。妈是病了，才这样的——唉，如果你知道，之前我的妈妈多么的清洁和利落！甚至于家中阳台上的番茄都要按个头大小排着队，多年的邻居也不无感慨，说那时连楼梯间扶手都被她擦得一尘不染••••••
我遐想着，稍稍走神，忽然发觉妈的神情好像凝固不动啦。她耷拉着眼皮儿，双唇紧闭，梗着脖子使着劲，一时间屋里异常安宁。不好！“腾”地一下我冲到近前用力拽开她的身子。天，拉了一裤子?；怕抑性绨咽裁唇艏痹ぐ概紫蚰院?，不知哪来的一股蛮劲儿，我把她挪到移动座便，顺势褪下脏裤子，卷一团扔到了地板上。
勾着头弓着腰，我像个戏台的小丑一样开始在几个屋里来回穿梭，大秀速度与激情?？闶窍床怀隼戳?，反正边角已经脱线，索性当作垃圾扔掉。刷洗马桶。拖净地板。打来温水一遍一遍给妈擦洗：我把她强行按倒在床大喊几遍“不许动”但不管用，直到她突然抓住一团手纸饶有兴致地开始撕扯，这才忘记了继续对抗。洗净身，消毒巾拭过，换上干爽的衬裤。靠床边多不安全，我把她使劲儿往里推。她不配合；嗨呦嗨呦坏蛋妈妈，我象往坡上推一段滚木般无比的劳顿与艰辛。之后捶着发硬的后腰，我溜床边坐下，心想终于可以歇口气儿啦；不期然手触到了床单有潮的一片，下意识去嗅，哎呀也臭！略略迟疑，心一横拽下了大单子丢进洗衣桶。
我爸拎满满一袋儿菜品进门。先是掀动鼻翼辨识气味，侧耳听阳台上洗衣机咣当咣当地响，于是叹气，拉长了音调自言自语，“嗨•••••又拉了••••••亏得这天往热里走噢•••••• ”
要备午餐。因为妈玩着玩着会从床上掉下来，得把她抱到轮椅上推出来看着做家务。虽说她体重不到七十斤，可是要对付那胡乱挥舞的对抗性四肢，我始终徒然，无从下手。我哄她，吓唬她，正所谓“恩威并重百计尽施”；她皱着眉，硬挺着身子，就是不动。一不小心我反被她拖拉拽着撞到床边角角。她仿佛有了理由，马上喊痛。她的痛使我心里边一哆嗦，霎时“真气散尽”，俩人又胶着碰翻椅子慢动作倒地。多气人，我妈居然会高调呼救，说来人来人来人，我也软软地喊了声爸。爸从厨间赶来，两眼一瞪，两手用力一拍，跺一跺脚，作出生气了要打屁屁的架势，妈这才好像记起什么，狡黠地冲我挤挤眼睛，神态坏坏地笑起来啦。
中午喂妈吃面条，吃茄子，吃豆腐和番茄炒蛋。面和菜又软又烂。她吃得不少，我觉得不错；爸却冷眼看着嘟囔，说傻吃傻喝傻吃傻喝。爸跟我讲，上回做羊肉汤，她吵着要，居然喝下小半碗。之前她可是从不沾羊膻，家里炖肉的锅必须专用。末了爸怏怏搭一句说你看看你妈这个样儿吧，傻得连味觉都没有啦。听得心酸，再瞅瞅妈阖着俩眼，活动没牙的瘪嘴巴弱弱咀嚼的神态，一时间我更泄了气，我恨自己无能，只想把这无奈的心立刻丢进暗无天日的囚牢中去。
午饭后又想起照相的事儿。看看妈歪坐着轮椅发呆，我扶正她身子，她却转而倒向了另侧；一条腿搭上椅子扶手，另只脚光着随意磨蹭地板。我帮她重新穿好鞋子，她胡乱一甩又扔到老远。无奈我打消照相的念头，转脸望厅下壁柜旁挂的一帧全家福。那是一零年时候照的。我妈那时精神着。我妈没生病之前格外注重自身形象。我们曾笑她，一说要照相，慌着找镜子换衣裳梳头发俩眼得睁得老大老大。是啊，这帧像数她照得最好。这才过了四年。四年时间，那个叫阿尔茨海默的病魔疯狂地侵蚀着她健康的风貌。
爸午睡去了。整个的下午我守着这个闹腾的妈?？裨旰捅┝νǔＵ馐倍胃咂捣⒆鳎核ひ巫樱鹛斓叵?；她用拖鞋左右开弓击打墙壁；她居然试图搬动床头的小柜——她发狠地搡，拉抽屉，关抽屉，“嗵嗵嗵嗵”；她时而亢奋时而呜咽，竟至仰天长啸泪水涟涟•••••• 一时躲闪不及，我就被飞来的坐便盖子砸中胳膊；揉着痛处吸着气，心中却唯有满满愧疚——妈是苦啊，妈是烦啊，妈的心事我们不懂，怎忍心再强行束缚她的自由？谢天谢地，楼上和楼下，都没有住人。
窗外，太阳渐渐失势，缓而慢西下。闹一下午，妈是累了。喂她喝了水，推出来到客厅坐着，该喊我爸起床啦。每日此时，经典场面一再重现：爸迷糊着翻了身，向枕边摸出大字手机，眨巴着眼看过了好几回，然后颇感意外地坐起来嚷道，呦，都快六点啦。
在舒缓明净的客厅里，我把安全带从妈身后绕过来拉紧系牢了，端一盆温水给她洗净脚。看看趾甲长了，搬过凳子俩人脸儿对脸儿坐着修剪。好奇怪！妈这时却总会停下把戏乖乖配合，一边还讨好地巴结我说，“唉唉小护士，求求你慢点儿吧，千万别碰痛肉皮儿?！焙伲劳?，时间还没有模糊她的所有体验。而生日的今天我暗自思忖，四十三年前那场痛苦的分娩，她是否依然记得？终不敢问。吞吐之间，自己的心钝钝痛了起来。
看看饮水机上的水桶是满的。去把各屋的垃圾收拾了又套上新的袋子?；饭怂闹埽沸琶宦湎率裁幢鸬氖虑槔??；缓眯?，站门厅前，我大声道别，“爸，妈，我回去了?！币皇本刮抻Υ?。
妈正勾着头忙活，手拉，脚踢，耍弄轮椅的脚踏板儿。我来了犟劲儿，走过去摇晃她的臂膀，凑近她耳旁大声重复，“我走啦走啦走啦?！比晕薹从?，好失望，她只是埋首做事！爸面对着阳台窗户默默吸烟，另只手抚触到晾衣杆上的大挂历——这使我骤然屏息凝神，目光追随他的指尖无比清晰地划过六月里每个日子，当划过我生日的今天时我心中有闪电般的痉挛。唉，想也忘记了！仿佛一阵怅然，爸从迷雾般缭绕的烟气中倏忽转身，拔掉口中烟头，随手按一按留在烟缸。他吹去指间粘附的最后一尾轻烟，边走过来边应声道，“好，你回去吧，时间是不早了•••••• ”就听见时间响箭一般地从眼前飞了过去。
出门入电梯，我拥我的心事在密闭空间里回味记忆的沉香。妈以前常常说，我满百天了爸才从野外工地回来见我?！安履阌蒙斗绞交队?？哈，刚抱过来，就给他拉了一身的屎！”
笑声犹在耳畔，爸和妈却在人影憧憧的路上渐渐劳乏而步履蹒跚，落下好大一截。我跑回来搀扶他们，仿佛回到他们拖着我的小手慢慢向前的过去时态——这是多么美好的幸福记忆——时间！我已预备足够的信心调度生活；为此结绳记事，且行且珍惜。
(编辑：作家网)
